四
2024-10-03 19:46:08
作者: 黃濟人
余杰研究人,起於李白。滿載外遷移民的客輪剛剛啟錨,他就看了手錶,船抵湖北荊州的沙市港,再看手錶,全部行程不過花了六個小時。「千里江陵一日還」不是寫虛,而是寫實。他在心裡說。當年雖然沒有客輪,但李白乘一葉小舟,順江而下,也快捷得很,一日之內從白帝到江陵是完全可信的。那麼,李白又是從什麼地方上岸的呢?搬進江陵縣灘橋鎮寶蓮村移民點的當日,見有縣上好些政府官員前來看望,余杰覺得機會難得,不等對方開口,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想不到重慶移民兄弟如此關注江陵,這也難怪,因為你們從今天起就是我們這裡的人了!」說話的是江陵縣委辦公室主任李玉邦,這位畢業於華中師大政教系的政府官員饒有興致地告訴余杰:「根據考證,李白上岸的地點在郝穴鎮,也就是我們江陵現在的縣城。縣城這麼大,你要問在縣城的什麼地方上岸,那麼我還可以告訴你,在城南的鐵牛磯頭。」余杰稍有思忖,眼睛微閉,自言自語地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現在我可以完全想像得出李白當年從登船到上岸的情景了!」
張曉峰那天也在場。他接過余杰的話題說:「其實我覺得最值得玩味的是後面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因為前面兩句的情景可以再現,而時過境遷,後面的情景已經不復存在了。1998年抗洪,朱鎔基總理來荊州視察,在會上他也提到後面兩句詩。我記得他連連嘆息道,現在已不是兩岸猿聲啼不住了,多年亂砍濫伐,三峽水土不保,猴子早已跑得精光,長此以往,怎麼得了呀!」李玉邦明白了張曉峰的意思,說:「所以三峽移民不能全部就近後靠,必須有一批遠離故土,到生存條件比較好的地方去。不然的話,山下的人移到山上,就是允許他們毀林開荒,破壞植被,也改變不了貧窮的命運呀……」余杰曾經懷疑過自己的思維,因為李白和三峽移民原本就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他沒有想到這邊的領導也是這樣的思維邏輯,從李白的詩自然過渡到移民的話題,這就不僅讓他找到了知音,而且堅定了他要沿著李白的足跡走下去的信念。
然而,詩歌是浪漫的,生活卻是現實的。余杰對於人的研究,起於李白,現在恐怕也只能夠止於李白。因為個人的愛好與追求,畢竟不能當衣穿、當飯吃,不能解決他急待解決的全家人的溫飽問題。這是一個四口之家,除了兒子,還有女兒,可是在這幸福美滿的後面,卻躲藏著痛苦與不幸。那自然是在奉節老家的時候了,兒子才幾個月,某日突發高燒,昏迷不醒,余杰夫婦趕忙送到鎮衛生院,診斷為病毒性流感,可是吊了幾天鹽水,高燒仍不見退,嘴唇已變得焦干,破裂處開始流血了。他們慌忙把兒子轉到縣人民醫院,經過會診,結果卻是後天性腦癱!余杰不懂醫,他當時並不知道兒子的病會給兒子以及全家帶來什麼,以後他陸陸續續花去了辛辛苦苦積蓄下來的三萬塊錢,兒子的命保住了,但是下肢癱瘓,落得個終身殘疾。余杰夫婦痛心疾首,常常相視無言以淚洗面,可是他們畢竟是年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對生活的追求。非但如此,家庭的不幸,反而激發起他們從未有過的奮鬥的勇氣。那時候余杰已經離開奉節磷肥廠了,他到處打工,縣內縣外,市內市外,不管活路輕重,只問價錢高低。他說舊社會農民為地主當牛做馬,新中國他要為兒子當牛做馬。而他的妻子更做得悲壯一些,三個人分了兩畝地,兩畝地全靠她一個人,男人的活路她要做,女人的活路更要做,兒子與她形影不離,不在灶頭就在田頭,灶頭讓兒子靠在柴禾上,田頭把兒子放進稻草堆,只有晚上兒子在床上睡著了,她才離開兒子去了院子,或借著月光切苕片,或點盞油燈剁豬草,為的是不要有任何響動驚醒只能在夢中才會露出微笑的兒子,包括她腰酸背痛的呻吟,以及偶爾的黯然神傷的哭泣。忍受這一切之後,他們迎來了又一次幸福的降臨那就是健康而美麗的女兒呱呱落地了。女兒的眼睛特別像她,睫毛偏長,眼角微翹,半睜半閉的時候,恍若蒙上了一層薄霧。丈夫告訴過她,當年在永樂鎮的茶館裡相親時,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霧眼睛,說她含而不露,恬靜舒雅,像一首朦朧詩。根據她的經歷判斷,女兒從小就體現出東方女性秀外慧中的氣質與德行,長大以後,一定是個比她更漂亮更幸福的女人。
我在移民點上沒有見到余杰的女兒,她已經五歲,到鎮上小學讀學前班去了。我見到了他的兒子,雖然已經七歲,卻像正在姍姍學步的一兩歲的孩子,坐在一個連胸部都設有欄柵的木輪椅中,想站,想走,但是力不可支,當身體歪倒在欄柵上的時候,那木輪椅才搖搖晃顯地移動了一下。「我想替娃兒辦個殘疾證。」余杰對張曉峰說,「娃兒所有的病歷我都從奉節老家帶過來了。」「可以。」張曉峰迴答得很乾脆「如果在江陵沒有辦到,你一定來荊州找我。」我問張曉峰:「辦了殘疾證,對孩子有什麼好處麼?」「當然。這樣江陵縣民政局就可以依法對孩子發放生活補助了。」我忍不住扭頭問余杰:「事既如此,你為啥子不在老家替娃兒辦殘疾證呢?」余杰苦苦一笑道:「在老家,我是農民,農民想辦點事情不容易,就是政策許可,辦起來也囉嗦得很。我在巫山有個同學,他娃兒的情況和我娃兒差不多。辦殘疾證的時候,他跑了三個月,蓋了九個公章,結果還是沒辦成。理由呢?說他在廣東打工有錢,有能力撫養殘疾娃兒。哼,要是他真的有錢,為了那幾十百把塊的他會到處去求爹爹告奶奶麼?」說到這裡,張曉峰遞給余杰一支香菸,並且親手給他點燃。余杰欠欠身,算是道了謝,然後繼續對我說:「到了江陵,我是移民,移民的社會地位要比農民高得多。在這裡,一個電話就把鎮長叫來了,更多的時候不是你去找幹部而是幹部來找你。哈,前幾天有個《湖北日報》的記者採訪我,問我來江陵半年多了,啥子事情感受最深?我說最深的就是當官的來得多,我們這個移民點,湖北省長來過,荊州市長來過,江陵縣長來過,至於灘橋鎮長,今天陪你來的張局長,那就記不清來過好多回了!」「來了才了解情況,才好給你們辦事呀。」張曉峰接過話題,目光定定地對著余杰,「比如說你妻子的情況,我是到過你家以後才曉得的:1998年患甲亢,1999年動手術,手術動得不好,留下了支氣管哮喘的後遺症,現在仍然離不開藥,而且沾不得冷水,洗不得衣服。情況是這樣的吧?」余杰微微一愣,雙眼瞬時紅了:「張局長,難怪過年的時候,鎮長專門給我送了困難補助費來,你們這樣體諒我的難處,生活壓力再大,我也會咬緊牙關挺過來的!」張曉峰莞爾一笑道:「我看你是挺過來了。記得不,上次我來的時候你還向我提出過撤離荊江大堤的要求呢,這次怎麼一字不提啦?」余杰紅著臉道:「這個要求倒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當時大家覺得生活在這裡不安全,萬一荊江大堤決口,我們這十幾戶移民就要遭淹死。後來……」「後來怎麼了?」張曉峰饒有興致地問。「後來多住些時日,曉得的事情也就多一些了。」余杰的語態趨於平靜「比方說,我們移民點前面那條小路,1998年抗洪朱鎔基就走過隔我們不遠的荊江險段觀音磯,江澤民在那裡站了好久好久。就是說,漲大水的時候,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還有啥子害怕的呢!再說了,就是大堤決口,遭殃的也不止我們十幾戶,本地的老百姓不說,單是在荊州太湖港農場的重慶移民就不得了,那裡足足有兩千多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