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3 19:46:00
作者: 黃濟人
易美貴來自重慶庫區的奉節縣永樂鎮三義村。平頭,國字臉,永遠的中山服。不認識他的人以為他當過村幹部,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行政級別還稍高一點兒,當過鄉里不脫產的農技員。那是90年代初期,當同村有不少人拆除土牆房子新蓋磚木結構的一樓一底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的收入太少,每月津貼不過三十元,而剩下的力氣全部用來刨泥巴,一年到頭也是刨不出多少錢來的。為了謀求在經濟上有個較大的發展,他辭職回家。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本地一家船廠打工。粗活不掙錢,手藝活又不會,學吧,徒弟的歲數比師傅還要大,想想不對頭,他索性離開奉節去了巫山。巫山就在奉節下游幾十公里,他的舅子余國泰在那裡做蔬菜和水果生意。做生意需要本錢,也需要人熟地熟,沾舅子的光,幾年下來,除去所有開支,總算有了幾萬塊錢的進帳。
輪到易美貴大興土木的時候了。他和其他農民的心思一樣,既然祖祖輩輩要在這裡繁衍生息,那麼住房不僅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而且是當家人的最大臉面。他曾經是本村有頭有面的人物現在他需要用另一種方式來奪回已經失去的東西。施工的時間不算長,但他的一樓一底無疑在本村範圍內要算好的,磚瓦自不待說,還澆鑄了鋼筋水泥柱頭,連同鋁合金窗戶,配有天地鎖的防盜門,至少二十年內不會落伍。入住新居的日子,易美貴沒有想到過得竟是這樣的風調雨順。兒子剛剛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本村的外村的媒婆們便蜂擁而至,兒子在眾多的女孩面前看花了眼,最後卻把目光落在一個易美貴夫婦早已看好的姑娘身上。不謀而合,皆大歡喜。婚事既辦,易美貴把小兩口兒帶進樓上左側一間面對群山的房間,風水先生告訴他,他們老兩口兒宜住樓下,面對長江,財源不斷,而小兩口兒之所以不能面對長江,因為女人是水,男人是山,小兩口兒若想早生貴子,就必須面對高高的山巒。不知是風水先生有靈,還是小兩口兒爭氣,三年之內,四代單傳的易美貴居然有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孫子!朝思夜想也罷,夢寐以求也罷,兒孫繞膝的滋味他總算是品嘗到了。鄉下人講究恩德,他把這一切幸福歸功於新建的房子,於是逢年過節,忍不住要在堂屋裡頭燒香點燭,然後磕頭作揖,拜上幾拜。
去年大年初一,易美貴的膜拜儀式正在正常進行的時候,村支書帶來幾位客人徑直走進他的堂屋。村支書介紹說,這位是縣人大副主任,這位是副縣長這位是縣政協副主席,他們就是縣上派來我們三義村的工作組。工作組早些時候在鎮政府禮堂召開過移民外遷動員大會,易美貴接到了通知,但是沒有去。他懶得去。興建三峽大壩的事情,他不是沒有聽說過,相反是聽得太多,耳朵都聽起繭疤了。鄉下人見風就是雨,雨點有大有小,版本各說不一。唯有一點他清楚,按照縣移民局張貼在鎮上村上的公告裡的說法,三峽大壩修成後,水位要高出他的田土,也要高出他的房子,他家就是公告裡說的雙淹戶,而雙淹戶是必須搬走的,這是帶有強制性的行政命令。到時候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他從來抱這種處事不驚的態度,包括剛才。
此刻,易美貴慌亂得連上茶敬煙都搞忘了。他沒有想到,那一道行政命令會由這幾位行政官員親自送上門來。雖說自己也曾在鄉上跑過公差,但從來不曾見過更不曾接待過這麼大的官員。他咧嘴笑道:「這個我懂,政府規定要做的事情,老百姓再不情願,也要無條件服從。哈,就像那年子有工作組下鄉動員我們加入伙食團,明明曉得災荒年辰各顧各,湊在一起要餓死人,結果我還是去了……」「你去了又算啥子?我看你是越活越糊塗了。」易美貴的老婆一邊為客人剝臍橙,一邊數落著不會說話的丈夫,「人家說的是三峽工程,你說的是人民公社,四十多年的事情你要扯在一塊兒,這不是從豬肚皮扯到牛尾巴上去了麼!」易美貴瞪了老婆一眼,提高嗓門道:「你管它好多年的事情,只要讓我們活而不是讓我們死,我就要扯在一塊兒說。你格老子現在當著縣上領導的面開始裝正神了,自然災害你老漢吃白泥吃得拉不出屎的時候,你罵娘罵得比哪個都要凶哩……」老兩口兒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讓之中,竟越發當起真來。直到鎮長高吼一聲:「你們要不要聽縣上領導說話?」雙方才戛然而止,鳴鑼收兵。
說話的縣上領導是縣人大副主任。準確地說,這位父母官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說話,不是發號召作指示,甚至連多餘的客套都沒有,便直接參與了易美貴夫婦的話題的討論。「關於生死問題我來發個言。」縣人大副主任習慣性地舉了舉手,那莊重的神情,不亞於在縣人大常委會上任何一次神聖的表決,「中國有句老話當然,我們奉節也是這樣子說的:樹挪死,人挪活。我的理解,樹子有根,長在泥巴裡頭,牢牢實實,也穩穩噹噹,所以挪動不得;人就不同了,人有兩條腿,腿是用來走路的,用來挪動身軀的,只有在走不動的時候,才閉上眼睛,雙腿伸進泥巴裡頭去……」易美貴第一次面對面地聽縣上領導說話,他沒有想到對方會接過他的話題,然後把極富個性化的詮釋告訴他,最終把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統統說到他的心裡去了。「我的看法,」縣人大副主任繼續說,「人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換換環境是有好處的。我也是農村人,記得當兵前一年住在老房子硬是不順得很,全家五口人,就有四個成年生瘡害病,連豬兒都餵不活。後來我在部隊提了干有點錢寄回家,家裡就建了新房子,新房子隔老屋基不過移動了幾丈遠,嘿,說來有點兒唯心主義,家裡沒有人得病不說,每年肥豬要宰好幾頭哩……」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易美貴聽得嘴巴張開,眼睛閉起,竟有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