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19:46:03
作者: 黃濟人
「我們縣人大副主任的話,我是聽進去了!」與易美貴見面不久,他便用一種義無反顧的語態對我說,「從祖上留下來的茅草房,到我一手一腳修起來的他們說的小洋樓,我們這家人也搬遷過好幾次了,雖說是每一次蓋新房子都不是原先的宅基地,但遷來遷去,還是在奉節縣永樂鎮三義村那個崖壁下的山坡上。山坡倒是臨江,然而交通絕對談不上方便,特別是看見兩個孫兒爬坡上坎的時候被跌得臉腫皮包的樣子,我的心子把把都緊了……」易美貴斜倚在移民點新居客廳里的竹編涼椅上,此刻,兩個孫兒正纏著他要錢上街買冰糕。上街即到鎮上,移民點新居的背後就是灘橋鎮所在地,相隔不到半里路,而且新鋪了水泥,所以易美貴毫不猶豫地從中山服上衣袋裡掏出一塊錢,笑呵呵地把孫子打發走了。「這裡是江漢平原。」易美貴訕然笑道,「我們老家把平原地方稱為壩子,沒有想到,也沒有看見過,這裡的壩子大得看不到盡頭,清早起來站在田壩一望,嚇死個人,壩子的邊邊連到天上去了……」
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家重慶庫區移民。易美貴在奉節縣老家的屋子我不曾進去過,不知道被他頂禮膜拜的住宅究竟舒適到何等程度,依我的眼光,尤其是對經濟狀況較之過去有所好轉的農民的理解,包括易美貴在內的這裡的十幾戶移民的住房應該說是很不錯的。用張曉峰副局長的話說,移民建房是移民安置中最重要的環節,是最敏感的事情,所以無論從建築材料或房屋款式,都是移民們簽字驗收了的。這樣的農舍,較之我現在還能在重慶庫區普遍見到的房屋相比,顯然是高出一個或幾個檔次了。我參觀了易美貴的三室一廳,並且把移民舊房與新居比較的結論告訴了他。他卻搖搖頭,表示了不以為然的態度。這是我能夠預料的,因為他對老家房屋的充滿著神秘感的眷戀,我始終當作重慶庫區移民中的一個特例。沒有能夠預料到的,倒是他言之有據的理由:
「你不懂我的心思。老實不客氣地說,我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沒得老家的房子好。張局長是到過奉節,到過我們屋頭的,我敢當著他的面說這句話。但是,話說回來,房子的好孬卻不能光看材料,也不能光看樣式,看啥子?我在雜誌上看到香港首富李嘉誠在搞房地產時的一句話:第一是口岸,第二是口岸,第三還是口岸。這句話真是說絕了!像我們在奉節老家,在深山老林,就是修一幢別墅起來又能夠值幾個價錢?說來笑死個人,我報名移民到湖北的時候,我們的鎮長還在高音喇叭裡頭表揚我,說我捨得小家為了國家,捨得一樓一底為了三峽大壩。其實呢,響應黨的號召服從政府安排固然不假,但從個人的利益特別是後人的前途著想,我這是捨得深山老林為了江漢平原,捨得青石碼頭為了黃金口岸!哈,我現在不當幹部了,你不會怪我思想落後吧……」
易美貴神秘的面紗被他自己揭開了,出現在我跟前的,是普通農民身上常見的憨厚與誠實。農民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者,移民與農民的唯一區別,恐怕就在於他們被動地丟掉了現存的一切,然後去主動地尋覓命運的轉機,又由於社會發展到今天,他們早已逾越了適者生存的原始心態,而學會並掌握了現代人的審時度勢、因地制宜。這就讓我理解易美貴在隨後的說話中,為什麼要反反覆覆地使用著一句「哪匹山唱哪匹山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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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漢平原沒有山,有的是廣袤無垠的土地。易美貴告訴我這裡的土質比老家好,而且越靠近荊江大堤土地越肥沃。非但如此,這裡的土地人均面積比老家多,易美貴一家六口整整分到了十畝田。去年夏天從奉節遷來江陵的時候,因為錯過了季節的緣故,未耕未種,但秋收時分,這十畝田的莊稼全是他的。這倒不是易美貴的殊遇。張曉峰告訴我,所有來荊州的重慶庫區移民都可以享受這樣一次「不勞而獲」,代勞的是當地的政府官員、機關幹部、城鎮居民連同農民弟兄。收割那天,移民們扶老攜幼擠在田壩上看熱鬧,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收割機,更沒有見過當收割機緩緩從莊稼地駛過,那數以十計的編織袋便立即裝滿了穀子,快捷得像吹氣球,鼓脹得也像吹脹的氣球,看得移民們大氣不敢出,生怕氣球會爆炸似的。替易美貴收割那天,他頭戴草帽,捲起褲腿,手裡握著一把從老家帶來的鐮刀,準備下田去幫幫忙的,結果見勢不對,扭頭就跑,回家放下鐮刀,抱起孫子,又趕到田壩上,一個人在那裡又蹦又跳。孫子問爺爺高興些啥子,易美貴腦頂充血,說話竟忘了輩分,「老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穀子!」
曬乾後的穀子仍然堆滿了半個房間。易美貴雖然在屋門口開了個副食店,雖可以賣煙賣酒賣草紙,卻不可以賣人皆有之的大米呀。想了一個晚上,天亮去找鄰居。此鄰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舅子、曾在巫山合夥做過蔬菜水果生意的余國泰。余國泰比姐夫小十幾歲,四肢發達,頭腦卻不簡單,「合夥搞個酒廠吧,反正你我房子後頭的輔助房都沒有建,正好連起來修廠房。姐姐不是天天嚷著要餵豬麼?只要出了酒,酒糟恐怕十頭豬也吃不完哩。」易美貴茅塞頓開,連連點頭稱是。他老婆本是一個勤快人,在老家上山打柴禾,下地割豬草,甚至跑到河溝撈魚蝦,無所不為。可是自從移居到江漢平原,這裡煮飯燒煤,餵豬用飼料,一個電話就送過來了。兒子帶著媳婦去廣東打工,剩下兩個孫子交到婆婆手上,偏偏易美貴要過當爺爺的癮,連晚上睡覺都和孫子們橫七豎八地糾纏在一起。就這樣,他老婆的勤快由手上移到嘴上,天天尋著機會跟他打口水仗,他雖然無心戀戰,可是耳朵裡面分明長出繭疤了。
當然,易美貴更多的繭疤還是長在手板上的。我走進屋後設備簡陋的酒廠,品嘗著這裡生產出來的散裝白酒時,他一邊拍打由他綑紮的楠竹棚架,一邊手指由他從沙市買回的土陶酒罈,用一種剛剛起步的企業家的口吻道:「白酒還沒有進入批量生產,所以現在還談不上賺錢。不過——你跟我來——」易美貴推開一道籬笆門,原來酒廠的背後就是他家的豬圈,「你看見了吧,大小十幾頭哩,年內有一半可以出圈,賺個千把塊錢也好呀。現代革命京劇《龍江頌》裡頭有句台詞,『堤外損失堤內補』,我現在就住在荊江大堤內坡底下,補得起來的東西多得很呵……」
易美貴回到客廳,扳起指頭告訴我們他的經營之道:今年的十畝田得由自己耕種了,已經泡好谷種,待天氣放晴就撒到秧田去。這裡的農民習慣拋秧,他不會,他只會栽秧。一個人彎腰駝背栽不了那許多,屆時他準備花點錢請人幫忙,亦所謂手上有糧,心頭不慌。不慌之餘,他想在土地上做點文章:老家的土地雖少,但栽的是橘柑臍橙之類的經濟作物,要論鈔票,老家無疑要略勝一籌。他試圖將橘柑臍橙也來個移民,可是這裡的天氣溫差太大,今天可以穿襯衣,明天必須穿棉襖。更有話說:橘生淮南則為桔,橘生淮北則為枳。他之所以不敢嘗試,是因為他不知道橘柑臍橙在這裡究竟會長成什麼東西!只有一樣這裡不種而老家盛產的東西他有把握試種,那就是對土質的要求勝過氣候條件影響的洋芋,如果初戰告捷,他準備逐漸把兵力和財力轉向蔬菜,因為據他所知,作坊式的酒業生產與銷售要受到政策上的限制,而發展蔬菜,直接進入政府行為的菜籃子工程,則是一樁光榮而偉大的事業。
易美貴一直是樂呵呵的,健談、風趣,還喜歡附加一些與說話內容不大協調的手勢。在我看來,這就是他對新的生活的滿意甚至滿足了。稍有片刻,當張曉峰問及他有何困難需要幫助解決時,他開始一言不發,爾後神色嚴峻,最終竟長吁短嘆起來:「我的困難你們解決不了,永遠解決不了。實話告訴你們吧,我白天好過,晚上難熬,從老家搬來這裡的大半年時間裡,我很難有一天可以從鬼叫睡到雞叫的!」「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嘛。」張曉峰朝易美貴笑道,「你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搬不搬家都不會像小伙子那樣呼呼大睡呀,你說是嗎?」「不是的,張局長。」易美貴語態矜持乃至有些孤傲,「有句歌詞你不會不曉得,『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幾十年來,我過慣的就是這種日子。記得移民搬遷那天,天還蒙蒙亮,我就牽著兩個孫子來到江邊,我叫他們脫了襪子鞋子下河耍水,他兩個眼睛都瞪圓了,『爺爺爺爺,你不是不准我們下河的嗎?我說是的,過去不准,河裡會淹死人,但是今天准,今天再不耍水,恐怕一輩子都耍不成了……」說到這裡,易美貴把腦袋深深地埋了下去,那麼軟弱,那麼謙卑,又和方才的孤傲形成了對比。張曉峰似乎有些不安,竭力用一種安慰的口吻道:「荊江大堤外邊就是長江,要是你想老家了,可以在堤上走走呀。」「我不曉得走過好多回了!」易美貴緩緩抬起頭來,「船在天上走,人在地下行,我看得見長江,長江看不到我啊。好了,好了,張局長自然是一番好意,我們奉節縣人大副主任也是一番好意。我只是想說,樹有根,根在泥巴裡頭,人也有根,根在心窩裡面。這種感受,我過去真的不曉得……」「你曉得的話,就不來這裡了,」易美貴身旁的一位年輕人打斷他的話,笑容可掬地道,「不來這裡,又談啥子為三峽工程作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