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真正的戰士
2024-10-03 19:45:10
作者: 羅學蓬
大軍所向披靡,兩天內收復了康布雷、伯南、瓦朗西安、貢德、然後越過國界,指向比利時境內的小城伊普爾。
雖然沿途幾乎未遭德國人的抵抗,但進展極為緩慢,因為公路被嚴重破壞,所有的橋樑與涵洞均被炸毀。
經過每一個城市和村莊時,華工們也學著外國士兵的氣派,把雙手伸到卡車外面,向著歡迎他們的比利時老百姓揮手歡呼,頻頻向年輕的比利時姑娘們送去飛吻。當偶爾聽到下面高呼一聲中國人的時候,他們便樂得發瘋。勝利使他們情緒高漲,滿臉喜氣洋洋,好像他們是去出席一個盛大的宴會。雖然他們所有人服裝破爛,眼睛深陷,顯出一副飢餓憔悴的樣子。
9日下午,中國人已經進入到比利時縱深30公里的地方。
德國人的抵抗明顯地加強了。
用魯斯頓上校的話來說,德國真像是一個驍勇頑強的拳擊手,他一個人抵抗著十幾個人的進攻,雖然接連不斷地遭到重擊,但他仍然堅持著在倒下之前出拳反擊。
大軍受阻,士兵們下了公路,一批批向著森林裡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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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遠遠近近,到處響徹著槍擊聲與喊殺聲。
幾乎在每一座山頭與險要的地方,德國人都架上了鐵絲網,築起機槍掩體。士兵們趴在塹壕里像射殺野豬似的射殺著向他們偷偷摸來的敵人。
所有的隊伍都亂了套,像受驚的蜂群一樣在密密的林子裡亂躥。
華工奉命跟隨一個英國步兵連前進,可是天黑以後,前面的英國人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魯斯頓上校讓華工們相互間不斷地喊叫,才使這百多名中國人沒有跑散。
凌晨五點半鐘的時候,魯斯頓上校帶領他的人馬悄悄地鑽進了一道山溝。
溝底「嘩嘩」流淌的溪水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這道山溝就像瓶子的頸口一樣,四周一片漆黑,甚至連一英尺遠的地方也什麼也看不見。
魯斯頓上校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他讓隊伍停了下來。四周死一般的靜。
「張副官,派幾人弟兄到前面探探路。」
李勝兒帶領三名華工彎著腰向前摸去了。走了不到兩百碼,左面的山頭上突然響起機槍的射擊聲,火力很猛,李勝兒和三名華工立即尖叫著沿山壁滾進了溝底。
魯斯頓上校聽出是哈乞開斯式重機槍刺耳的響聲,急忙大聲喊叫:「美國人,別開槍,我們是中國人!」
槍聲停息了。
這突然的停息讓華工們無法忍受,因為槍聲一停,他們就聽見了山溝下的弟兄發出的令人心碎的慘叫。
暗處有人喊:「中國人,注意,德國人就在對面的山頭上。」
魯斯頓上校嚇了一跳,趕緊喊道:「快下到溝里!」
華工們連滾帶爬地梭下溝底。不少人摔進溪水裡,成了落湯雞。
溝底怪石嶙峋,弟兄們四散開隱蔽下來。兩位弟兄已經死了,美國人的哈乞開斯式重機槍子彈差點將他倆打成碎塊。
一位弟兄沒有受傷,只不過摔進溝裡頭上被石頭蹭破了一塊皮。
李勝兒全身浸泡在溪水裡,已經奄奄一息了。
袁澄海跑過去把他抱到了一塊岩石後面,他發現李勝兒背上挨了一顆子彈進去地方僅是一個小眼,而出來的胸脯一面卻開了一個大洞。
張登龍和幾位兄弟也圍了上來。
李勝兒的呻吟停止了,身子像一塊冰。
袁澄海握住他的手惶急地喊叫:「勝兒!勝兒兄弟!」
李勝兒的嘴張開來,露出白色的牙齒。顴骨突出,額頭隆起,眼睛深陷黯淡無光,眼角滾下幾滴淚珠,他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能吐出口,頭兀地往旁邊一歪。
袁澄海捶胸頓足大哭道:「兄弟呀兄弟,你啷個話都不留一句,就……走了喲!」
比利時平原上的風,順著山谷鑽進來,冷得華工們瑟瑟顫抖。
天亮以後,山林里起了不很濃的霧。華工們把李勝兒和兩位弟兄的屍體埋在在塹壕里,然後,他們小心翼翼地繼續在森林裡前進。
這天下午,他們沿著小路走進了一道山谷,進入一塊荒蕪的土地後,一枚重型炮彈蹭著岩壁向他們飛來,聲音恐怖。炮彈在岩壁上滑行了七八十碼遠,才「咚」的一聲落到他們面前,在地上砸出一個深坑。華工弟兄們呆若木雞。
張登龍大叫起來:「沒有爆炸!沒有爆炸!媽喲,幸虧這是枚啞彈!」
魯斯頓上校見他臉色煞白,眼睛鼓得像燈泡似的。而身邊的何玉中嚇得更厲害。他甚至聽見了他雙膝發抖相碰出的聲音。
他們立即溜進谷底的亂石堆中隱蔽起來,隨後再探出頭去,看看驚擾他們的大炮在什麼地方。他們看見前面有一個小村子,村子上空濃煙滾滾,德國人肯定正在燒毀什麼東西。
一隊英國步兵飛快地越過他們,順著小路往村子裡跑去。
但是,他們剛接近村子,德國人突然開火。他們簡直像冰一樣地溶化掉了。
德國人趁勢從村子裡衝殺出來,像一群灰色的大耗子在路上、谷底蹦跳。
「莫開槍,讓他們靠攏再打。」張登龍喊道。
當德國人離他們藏身的地方只有50碼遠近時,張登龍的機槍率先叫起來,其餘五挺機槍與一百多支步槍也同時開火。
德國人仰支八叉地摔倒在地,或是滾進谷底,沒死的則拼命往村子裡跑去。
魯斯頓上校起身大喝:「趕快離開這裡,德國人會用大炮打我們。」
華工們一窩蜂離開谷地往山頂上跑去。果然,他們還未完全上到山頂,谷地便遭到了擲彈筒猛烈的轟擊。
一塊飛起的碎石擊在張登龍頭額頭上,血流了出來。他一聲不吭地從背囊里拉出軍毯,用刀割下一根長條,把傷口纏了起來。
這時候,對面山頭上冒起一團灰塵,一隊剛剛趕到的摩洛哥人開始用迫擊炮對德國人轟擊,對方的炮火立即被壓了下去。
「中國人,占領村莊,露一手給摩洛哥人看看!」魯斯頓上校帶領華工,又返身衝下山頭。
一隊摩洛哥士兵也從對面山頂衝下來,與華工匯合在一起,然後向村莊猛衝。
德國人從燃燒的村莊跑出來,在叢林與岩石後面頑強地抗擊著對手的進攻。
一梭子彈掃得前面的一叢灌木葉片亂飛。
何玉中跌倒在地,痛苦地喊叫起來。
魯斯頓上校急奔過去抓住他,看了看他的傷口,安慰他:「孩子,你肩胛上中了一顆子彈,不會送命的。」
中國人摩洛哥人衝進村莊,德國人高舉雙手投降,但他們一個不剩地被刺死。
最後一挺重機槍仍在村子旁邊的一個小山頭上響著,好幾個摩洛哥人倒下了。
潘憨子端著機槍衝上去,也被打中。他猛地跪在地上,血水像紅蛇似的從他胸前往外躥,但他咬緊牙關,把圓盤裡的子彈打光,才抱著機槍撲倒下地。
張登龍狂嚎一聲:「憨子!」他扔下機槍,掏出兩顆手榴彈,往山頭上衝去。他像猿猴般靈巧,順著山坡的側面,在岩石與樹叢後面躲閃騰挪,飛快地往上摸去。
中國人摩洛哥人一齊開火,壓制著德國人的火力。
很快,張登龍接近了德國人,他把兩顆手榴彈一齊扔了上去。隨著爆炸聲,他像箭一樣往前一射,最後的一個德國機槍手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敵人嚇得目瞪口呆,張登龍抓住滾燙的槍管,把重機槍、系在槍身上的一串彈藥連同死抱住機槍不放的德國人一起扯離地面,扔出十碼以外,順著山坡骨碌碌地滾到何玉中腳下。
何玉中愣了一下,趕緊用刺刀在他背上猛力扎了進去。
騎兵靴踏得地面蹬蹬響,張登龍很精神地走了下來。他頭上纏繞著一根帶血的黑布帶,鼻樑左邊有一道長長的血痕,在他右臂來回晃動的是兩個裝著德制盧格手槍的皮袋,胸前掛著兩副價錢昂貴的望遠鏡,左胯上斜掛著一把鞘上鑲有銀飾的軍刀。
摩洛哥人被剛才那一幕驚險的場面鎮住了,他們伸出大拇指對山頭腦的張登龍高聲喊道:「中國人,了不起!中國人,了不起!」
打了一個勝仗,但華工中間卻籠罩上一層難以排遣的陰影劇院,整個營隊連同魯斯頓上校,只剩下83個人了。
天晚後,他們在森林邊緣的一個山洞裡住下了。
洞子裡生起了火堆,很溫暖。但潮濕的煙霧卻把人熏得厲害。
疲憊不堪的華工們沉沉睡去了。
天快亮的時候,何玉中被疼痛弄醒了。
他發現傷口已經發炎,左邊上半身子連同手臂火烤火燎般難受。
他縮在地上,不停地呻吟起來。
魯斯頓上校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細心地檢查他的傷口。手一觸摸,何玉中痛得大喊大叫,把華工們全驚醒了。
「子彈……打碎了你的肩胛骨。」魯斯頓上校注視著他,平靜地說道,「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兒去?」
「英國,巴拉胡利希,到我家裡去。」
「上校,我不能離開你,離開弟兄們!這種時候走,我是臨陣脫逃!」何玉中大吃一驚,激動地說道。
「讓你回到英國去,我不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原因。」魯斯頓上校從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一大卷厚厚的稿紙,說道,「看見嗎?是為它。我的書稿還沒有寫完,因為你們還在戰鬥。我不能讓它也毀滅在戰火之中。」
「這上面寫的啥?」袁澄海盯著上校手中的稿紙,不解地問。
「是一本專門寫中國人,就是寫你們這群中國人的書。你們為這場戰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作為一個自始至終同你們戰鬥在一起的英國人,我要把你們默默無聞而又難以想像的英勇精神告訴世人,你們不應該永遠蒙受恥辱!如果我不能活著回到英國,那麼,就必須由你們中的一位人來繼續把它寫完。」
張登龍淚光盈盈地說:「何師爺,這書稿比我們所有弟兄的命還值錢,你帶上它馬上走吧,我們全指望著你了。」
袁澄海也激動了:「為了我們中國人的臉面,你快走!你那份仗,我們幫你打了!」
「快走吧,何師爺!一定要把書稿帶回去!一定要把它寫完!」弟兄們也一片聲央求道。
何玉中紛亂的思緒陡地清晰。
他定定地久久地凝視著魯斯頓上校多皺的臉膛……一切都明白了……他的心在狂跳,想喊,喊不出……嘴皮亂顫,淚水蒙住雙眼……
「告訴我的阿斯米娜,我很好,很健康。戰爭……快結束了。」
「嗯……嗯嗯。」何玉中哽塞著只有點頭的份。
「魯芸閣。」魯斯頓上校喊道。
魯芸閣趕緊站到他的前面。心,「噗噗」亂跳。
「由你送何玉中下去。」
「我!」魯芸閣驚喜得差點兒暈倒,「好的,魯斯頓上校!」他響亮地應了一聲,迫不及待地去拿自己的步槍和背囊。
森林裡黑極了,何玉中、魯芸閣已不能憑著記憶尋找來時的路,而是判斷著大方向貓著腰摸索前進。
太陽出來後,他倆不過才走出兩英里遠近。
到處都有炮擊聲。四處騰起一股股煙柱。德國人的遠程大炮厲害極了,地上到處是巨大的彈坑。
他們拼命往前狂奔,魯芸閣被炸翻在地面上的樹根絆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候,又一發炮彈飛來,他聽見何玉中尖叫了一聲,爆炸的熱浪差點兒將魯芸閣頭上的剛盔揭掉。
「何玉中!何玉中!」他大喊著向他奔去。
何玉中已經倒下了,他的背囊被炸得粉碎,背囊里所有的東西:衣服、軍毯、飯盒,還有那比命還重要的書稿,全都已經不見了蹤影。血從他的背上汩汩地流了出來。
魯芸閣湊近一看,嚇得失聲尖叫。何玉中背上出現了一個比拳頭還大的窟窿,他看見了窟窿里蠕動著的花花綠綠的內臟。
他極度驚愕地捂住了眼睛,恐懼地往後直退……忽然,他轉過身,像發瘋的野馬一樣向著草地對面的森林跑去。
何玉中醒了過來。他狂亂地喘息著,頭上冷汗直冒。
他想動彈一下,全身軟乏得像被抽了骨頭抽了筋……啊,我怎麼了?……魯芸閣呢?他到哪兒去了?他惶怵地喊叫起來,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時光慢慢過去,他覺得渾身的血液快流盡了。他此刻看到的一切都變成艷紅的像一塊飄動著的厚厚的帷幕。他不知道究竟怎樣了,但他明白自己準是受了重傷。因為他的四肢好像已與身子脫離,而身子則像一個正在萎縮的皮球。
我死了!何玉中的淚流了出來,但他突然又明白他還沒有死,因為他還能想到他已經死了……很奇怪,身上一點不痛,連那受傷的肩胛也毫無知覺……艾米麗,艾米麗!他含糊不清地呼喚著。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又看見了那張令人陶醉令人心花怒放的臉蛋……哦,那麼美麗,那麼溫柔的人兒啊,我就要死了……死了……肯定要死了,我看到死神正在向我逼近……
何玉中用最後的力氣,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了那枚紅寶石胸花。他已經看不見它那奪目的光澤了。籠罩眼前一切的那明亮飄動的艷紅逐漸變成灰白,變成墨黑……而他的腦海中蕩漾開一片瓦藍色的湖水……哦,那枝條垂掛在湖面的水柳;那長滿茸茸青草與淡黃色金盞花的湖畔;在草葉與花叢間輕裊飄忽的絮絮細語……
「你為什麼要愛我?」
「我很難說清楚,但我就知道我愛你,艾米麗。」
「因為我美麗嗎?親愛的。」
「美麗……啊,難道美麗對一個女人來說不重要嗎?」
「那麼,還有呢?」
「還有最重要的,那就是因為你愛我。」
「如果我不愛你,你也就不會愛我嗎?」
「那我就只能喜歡你,而喜歡不是愛。」
「你真坦率,我就愛你的坦率。」
「僅僅是坦率嗎?」
「啊,你真狡猾!」
那甜蜜得讓人心尖兒發顫的廢話,像一隻只白鶴,在湛藍的天穹上自由自在地飛翔……眼前又是一團黑,一團更深沉更輕柔的濃黑,他和她緊摟著墜進了這深不可測的濃黑里……
魯芸閣很幸運,他跑進森林後不久,就找到了一個包紮所。
他衝進這片帳篷區大叫大嚷:「有人受傷了……受重傷了!你們快去救救他,快去呀!」
一個英國軍醫從帳篷里探出頭來,對他大聲呵斥:「閉住你的臭嘴,中國人!」
血倏地衝上臉頰,他痴視著軍醫,突然說道:「受傷的是一個英國將軍,他就在前面的那片草地里,抬他下來的幾個士兵全都被炮彈炸死了。」
「什麼什麼?是一位英國將軍!」軍醫在自己的額頭上猛砸了一下,慌不迭地叫來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扛上一副擔架,他自己背上一個急救箱,跟著魯芸閣跑出了森林。
「醫生來了!何玉中……何玉中,你在哪裡呀?」魯芸閣跑進草地深處,大聲地呼喊著,許久沒有回音,他嚇壞了,眼淚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何玉中,但是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魯芸閣跪在地上一邊搖動何玉中的身子,一邊哭喊:「何玉中,你怎麼了?醫生來了!醫生救你來啦!」
英國軍醫發現上了當,怒不可遏地罵起來:「雜種,這就是你說的英國將軍!你害得我們差點兒跑斷了腿,你這條臭豬!臭豬!」
他突然掏出手槍,對準魯芸閣的小腿放了一槍。
「啊!」魯芸閣慘叫一聲,抱住傷腿滿地亂滾。
幾個英國人撇下他,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魯芸閣強忍著疼痛,割下步槍上的帶子,把受傷的腿肚子上部紮緊……還好,子彈沒傷著骨頭……
突然,他感到害怕極了,孤單一人,身邊是血淋淋的屍體。
他不顧疼痛,趴在地上,把何玉中拖到彈坑邊,將他推了下去,然後,他用刺刀把土撬松,一把一把將土撒到何玉中身上。
他木然地呢喃道:「沒想到,我現在這樣來照料你,難道是上帝……讓我為你……幹這最後的事情?」
一把把黃土,壘成一個新墳。
他用兩支步槍當雙拐,支撐起身子,一搖一晃地循著早上的來路返回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中國人中間。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驀地,他看見草地上有一團紅光閃爍……他跪了下去,把它拾起來。
他的雙手抖個不停,那是他曾見過的那一枚獨粒紅寶石鑽鑲的胸花。
他百感交集,嗷嗷地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