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德軍少校

2024-10-03 19:43:58 作者: 羅學蓬

  華工們奔下山坡,看見5門大炮扔在陣地上,炮手們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一群群身穿暗灰色軍裝的德國人從山頭流下,從谷底奔出,與黃軍裝、藍軍裝混在一起,逃的仍拼命逃,追的仍拼命追。

  何玉中拉著艾米麗跟著大隊華工已經衝上了公路,他突然聽見落在後面的魯斯頓上校驚叫了一聲。

  「魯芸閣,你快帶著艾米麗跑!」他對跑在前頭的魯芸閣猛喊了一句,立即回頭向魯斯頓跑去。

  「何玉中!」艾米麗絕望地尖叫著被魯芸閣強拖著往前飛跑。

  一個重重的東西砸在何玉中鋼盔上,又彈落下地……是一枚手榴彈!

  他一個飛撲,趴了下地。手榴彈並沒有爆炸。原來是一枚啞彈。

  他昂起頭,看見魯斯頓與他近在咫尺,正趴在地上咻咻直喘。

  「上校,你受傷了?」

  「我被絆了一跤……啊啊……我累壞了。」

  

  「快走,德國人上來了!」何玉中跑過去把他攙起來。

  魯斯頓上校像喝醉了酒一樣,高瘦的身子歪歪趔趔,又頹然坐下了。「你跑吧……啊,我老了……跑不過這些……德國雜種了!」

  「隊伍已經衝出去了,我們離不開你呀!快跑吧,還來得及。」

  魯斯頓打開他的手,掏出手槍對準他:「快跑!我命令你……快跑!」

  「上校!」

  魯斯頓咆哮起來:「再磨蹭,我殺了你!」

  「你開槍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拖你下去!」何玉中衝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魯斯頓上校神色大變:「德國人!」

  何玉中慌忙回頭,一排來復槍對準了他倆。

  一個德國兵用槍托在何玉中肚子上捅了一下,痛得他雙手捂著肚子大叫。

  魯斯頓上校用德語喊道:「我們英國人可不是這樣對待德國戰俘的!」

  一個德國兵驚奇地嚷道:「停一下,這老頭兒會說德語。」

  德國兵開始對他們進行搜查。

  當一個德國兵摸到何玉中腰間的硬物,撩開他的衣裳,從他腰間解下一隻布口袋時,何玉中的臉色倏地變得像死人一樣蠟黃,額上冷汗如雨,仿佛重重一擊將他全身的骨頭抖散。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地,雙手抱住德國兵的大腿不要命地哀叫起來:「你不能拿去!那是我的命根子啊!」

  身上挨了幾槍托,他仍在拼命嚎叫。

  魯斯頓趕忙將他拖起來,緊緊摟住。

  德國兵抻直口袋,抖了抖,一串璀璨閃亮的東西叮叮噹噹持續響著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驚呆了!那是一堆鑲嵌有寶石珍珠的戒指、項鍊;黃燦燦的金條、金釵、金鐲;閃著盈盈綠色光芒的碧玉扇墜;還有金翹寶、金鎊……

  「上帝啊!我們簡直是發現了阿里巴巴的寶洞!」

  德國兵大呼小叫著一擁而上,爭搶起來。

  像一個炸雷打在何玉中的頭頂上,他傻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睜瞳孔發直。

  「孩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魯斯頓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嘶聲叫喊,「讓他們全拿去吧!孩子,只要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父親!我會報答你的……你聽見了嗎?我的孩子。」

  何玉中痴痴地望著他,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啥。

  魯斯頓上校面對著德國兵,他的神態儼然是一位莊重的外交官。他說道:「我提請你們注意,我是一位英國退役軍官,他,這位中國人,是非軍事人員。我希望你們德國軍人能遵守國際法,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

  「可以。」一個德國兵回答,「但是你們必須幫助我們,把我們負了傷的少校抬到聖瓦萊里去。」

  魯斯頓同意了,隨著德國人來到公路上。

  德國少校負的傷不足以使他喪命,一顆子彈擊碎了他的左腿膝蓋骨。

  「少校先生,祝賀你,你已經永遠地脫離了這場戰爭。」魯斯頓冷冷地對著坐在公路邊的少校說道。

  德國少校昂起頭來,平靜地回答:「對我和你來說,戰爭都已經結束。你為此而幸運,我卻為此而遺憾。」

  魯斯頓和何玉中把少校抬上擔架,在一名德國勤務兵的押送下,向松姆河走去。

  魯斯頓走在後面,少校那張留著漂亮仁丹鬍子的臉正和他迎對著。

  他的暗灰色軍裝的胸部掛著一枚鐵十字勳章,證明他是一個英勇的德國軍官。

  他很英俊,大概有30多歲。

  魯斯頓把頭抬起來,目光掠過兩邊血戰後的田野。他的鋼盔被德國兵揭去,滿頭紛亂的銀髮讓太陽照得很是漂亮。他表情嚴肅,嘴巴藏在濃密的金色鬍鬚里,一言不發,竭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但是他那頹喪的情緒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的。

  少校沉重的身子把擔架上堅韌的皮帶無情地勒進魯斯頓少校的肩里,為了減輕疼痛,他努力用雙手提起擔架上的兩支柄,但無濟於事,走了不到半個鐘頭,他已是大汗淋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哦,何玉中,我們抬的簡直是他媽一條肥豬!」他用中國話罵道。

  「為什麼不說德語、英語?你這老頭!」少校吼起來。

  「不是老頭。是大英帝國前上校魯斯頓先生。」

  「啊,你這……勇敢的前上校,剛才你在嘀咕什麼?」

  「我說少校,你能不能看在我這滿頭白髮的份上,讓我們休息一會兒?」

  「那不行,魯斯頓上校。我盼望著能趕到聖瓦萊里去進一頓豐盛的午餐……哦,一定要有烤乳豬、加奶油的麵皮裹肉,如果再來上一盤加紅辣椒的鯉魚湯,那就更好了。上校先生,松姆河產的鯉魚,我想味道挺不錯的吧?」

  魯斯頓變得像一頭隱隱發怒的獅子:「少校,你不應該捉弄一個論年齡可以做你父親的老人,這是不文明的。」

  「是的是的,我也認為如此。但是,我可以立即命令我的士兵把你這論年齡可以做我父親的俘虜槍斃掉。」

  「那我真應該感謝你,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徹底地解脫了。」

  少校笑了起來:「你真是一個典型的英國倔老頭兒。休息一下吧。」

  擔架抬到路邊放下,德國軍官掏出菸捲,扔給他們一人一支,抽罷,又匆匆上路了。

  前面的何玉中佝僂著腰,像一具沒有生命也沒有思維的木偶,機械地向前移動著……胸脯猶如被一雙鐵爪撕開,將他的心、肺、五臟六腑大腸小腸全拽了出來……腦汁被吸枯,渾身血液流盡,唯留下一具空空軀殼渾渾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麼黑暗,那麼冰冷,那麼如血的粘膩。

  他仿佛走進了一條已吞下無數生靈的巨蟒腹中,腳底布滿死屍爛肉,臭味撲鼻,磷火幽幽,他像一個植物人,皮帶深深勒進肉里,他毫無知覺;滾滾熱汗滲滿額頭,濕透內衣,他全然不曉;魯斯頓與德國少校唇槍舌劍,他置若罔聞……

  正因為他身上裹藏著價值萬金的珍寶,他才對人生充滿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裡,他的心靈深處也有一輪絢麗明媚的太陽,照耀著屬於自己的一小塊開滿鮮花的土地。

  而頃刻間,太陽被擊碎,萬點金光如雨墜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獄。26個年頭所經歷的一切苦難甜蜜、辛酸振奮、憎惡思戀、得意頹喪、希望絕望以至於太陽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復存在了。

  他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連不停邁動的雙腿,也給人一種痴愚笨拙的感覺。兩顆已成琥珀色的淚珠依依地滯留在眼瞼上,欲下未下。那淚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黏稠了。

  在松姆河邊上,魯斯頓要不使勁往後拉住了擔架柄,他真會一直走進河心裡去。

  被炮火翻騰過後的松姆河上,此刻正呈現著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壯觀場面。

  千軍萬馬正源源不斷地通過一座浮橋向東挺進,而送回西岸去的傷員、戰俘和大批被攆回原地的法國難民,則分乘小艇過江。

  德國士兵正在趕架第二座浮橋,長長的橋身已經伸向江心。

  把少校抬上小艇,魯斯頓立即跑過去緊緊挽住了何玉中的手臂。

  他害怕何玉中會突然跳進江里。

  他悲慟而憐愛地注視著何玉中那張喪魂落魄的臉,那雙萬念俱灰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勵他,可嘴唇顫動,他終於還是緘口無言。

  他明白,何玉中的心已經死了,就在他的巨大的金銀財寶被搶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全是為了我……全是為了我!哦,可憐的孩子!」他含淚叫道。

  小艇在浮橋上游不遠的江面緩緩駛向對岸。

  魯斯頓看見一隊德國騎兵走上了浮橋。蹄聲嗒嗒,沉著堅定。剽悍的騎手們手持12英尺長的鋼頭旗杆矛,腰間掛著手槍、軍刀,肩上斜挎著來復槍,德意志帝國的黑鷹旗在隊伍前列迎風招展。

  魯斯頓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蠻族侵入歐洲的情景——他們簡直是殺人不眨眼的韃靼騎士!

  槍騎兵後面是手推自行車的偵察兵,銀色的鋼圈鋥亮奪目。

  緊隨其後的是馬拉的野戰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響。

  步兵像灰色的河流湧上浮橋,只有漆在鋼盔上的紅色團隊番號顯得無比鮮艷。

  突然,他們高唱起《德國至上》,雄壯威嚴的歌聲如一串串驚雷衝上雲霄,在天地間迴蕩。

  小艇倏地搖盪起來,所有的德國人肅然起立,昂首高歌。

  少校也撐持起身子坐在擔架上,飽含熱淚,莊重地向著飄揚於空中的黑鷹旗敬禮。

  進入聖瓦萊里,到處是得意揚揚的占領者。有的叼著香菸,傲然目空一切;有的高昂頭顱,脖頸上道道橫肉凸現;有的戴著單片眼鏡,手裡拿著英國軍官的馬鞭。

  全都是一副神氣活現趾高氣揚的樣子。

  德國軍隊足足過了兩個鐘頭。

  「上帝,噢,這簡直是地獄裡跑出來的一群魔鬼!」魯斯頓悲哀地叫出了聲。

  「上校,請問你此刻有何觀感?」少校得意地問道。

  「我對你們的軍隊充滿憎恨而又肅然起敬。我不能不承認,僅靠目前的軍事力量,我們確實難以抵擋你們的大軍。」

  「謝謝你的坦率,魯斯頓上校。」

  「可是我相信,只要美國全面參戰,而不像現在這樣雷聲大雨點小的話,你們的攻勢就會立即被遏止住。」

  「美國全面參戰?哈哈,難道你對伍德羅·威爾遜連任總統抱有希望?尊敬的上校,美國人民為什麼會讓威爾遜連任總統?就是因為一句話『他讓我們不參戰。』你可能忙得來很久沒有看報紙了吧?」

  少校幸災樂禍的話語刺中了魯斯頓的痛處,這也是所有在大戰的炮火中掙扎了已近4年的協約國軍人們共同的痛處。

  美國雖已在這場戰爭爆發三年後的1917年12月4日正式向德奧宣戰,可是,它除了向前線提供大量的物資、裝備,以及戰地救護和醫療,人們望眼欲穿的美國大兵,卻微乎其微。

  該死的美國佬!他只有在心裡沮喪地咒罵。

  他們來到了城中心的廣場,大教堂那尖尖的塔樓連同上半部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驟起的喊叫,使魯斯頓猝然止步。

  他看到何玉中身子猛地一震,悽慘地嚎哭起來。

  魯斯頓對德國勤務兵喊道:「快接住擔架。」

  擔架一放下,他立即跑上前去。「孩子,你怎麼了?」

  「德國人殺死了他們!啊啊,這群惡棍!這群喪盡天良的雜種!」

  這一刻強烈的刺激使何玉中突然清醒過來,正因為清醒過來他才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痛罵。

  不少德國兵遠遠地注視著瘋子似的何玉中,幸虧他們聽不懂他的中國話,否則,一顆子彈就會讓他立即住口。

  魯斯頓抬頭望去,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老人、婦女,還有幼小兒童的屍體。在地上蜿蜒流淌的血已經凝固。

  「魯斯頓上校,你看見了嗎?德國人……殺死了艾米麗的父親母親……啊啊,還把他們吊在那木架上!」

  景像無比淒涼,高高的木架上,懸吊著一男一女的屍體。男的沒有雙腿,空空的褲腿在風中搖盪,舊式法國軍服穿在他寬厚的身子上,胸膛被打得猶似蜂巢,一桿毛瑟槍,吊在他的脖子上。女的緊閉眼瞼,平靜得看不出她死時曾有過一絲的苦痛。

  「我看見了,孩子,讓我們為這些被殘殺的無辜百姓哀悼吧!」

  「上校,這條中國臭豬在喊叫什麼?」少校憤怒地吼道。

  魯斯頓轉臉盯著他:「難道你的良心不感到震撼?這座城市已經被你們毀掉了。你們所到之處,轟塌教堂,焚燒城市,還大批地槍殺平民百姓……」

  「住口!」少校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小鬍子因憤怒而微微顫動,「對於任何一個膽敢向德國士兵開火的傢伙,我們絕不會以禮相待!」

  「那滿地橫陳的婦女小孩,難道也向你們的士兵開了火?」

  「他們是作為人質被處死的。我們殺死他們並不是對他們缺乏道德的行為的懲罰,而是作為對我們所有敵人的一種威懾和警告,在全世界面前顯示德國的威力和姿態。」

  「上帝呀!難道我聽到的是人類的聲音嗎?你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你們火燒了盧萬,把亞琛變成了無人區,連教士也不能倖免……啊,你完全可以打死我了!但是,臨死前我必須問你一句,你們究竟是歌德的後代?還是匈奴帝國阿提拉王的後代?」

  少校的手從手槍套上鬆開了,他冷峻地說道:「請別忘記偉大的歌德還說過這樣的話,『假如在不講信義和目無法紀之間可以選擇的話,德國人寧願選擇後者』。我坦率地告訴你,所有的德國軍人都同我一樣,是帶著騎士的、人道的戰爭觀念上陣來和你們廝殺的。我們渴望著在戰場上和對手較量,即使我們戰敗,也為對手的英勇叫好。是的,我們火燒了盧萬,毀掉了亞琛,但是,當武裝的教士帶領著一群群無惡不作的市民,陰險狡詐地伏擊德國巡邏隊的時候,難道我們還能對他們微笑嗎?對於盧萬、亞琛市民的野蠻罪行所造成的他們的災難,我深感痛心。」

  「因為老百姓對闖進他們家園的強盜開火,所以強盜非常痛苦地將他們殺掉了……啊,少校,你使我突然懂得了一個真理,一個民族的素質並不完全取決於後天的教養,而是由血緣所決定的。你們這樣干是由於你們對具有優於你們的文化的民族的嫉妒——啊,正是這樣,你們自卑的民族心理使你們產生了對文明、對文明民族的嫉妒而不能容忍他們的存在。」

  少校大怒:「我們會教導所有反對德國的人,包括你,懂得怎樣尊重德國。你看看那裡,那裡,還有那裡。」他用手指著地上、架子上的屍體,最後指著教堂坍塌的頂部,「人們將世世代代來到這裡,到盧萬,到亞琛,看看我們都幹了些什麼?這就是我們讓德國的敵人永遠不會忘記德國的方式!」

  在醫院分手的時候,德國少校的騎士風度卻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他主動與魯斯頓握了手,還叫勤務兵從背囊里拿出兩聽脫水蔬菜、兩包硬餅乾和一包咖啡粉,送給了兩位戰俘。

  令人沮喪的是,當勤務兵剛把他倆送進戰俘營,所有的食品便悉數被搜去,然後發給他們一人一把鐵鍬,跟著正整隊出營的戰俘們一同去打掃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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