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從背後射出的子彈
2024-10-03 19:43:55
作者: 羅學蓬
張登龍驀地醒來,那是因為寒冷所致。
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霧在谷底山坡飄裊聚集,戰地寂靜得令人心悸。
他撩開軍毯站起身來,遠處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臥著身裹軍毯的華工弟兄。何玉中和魯斯頓上校背靠背緊緊擠在一起,身旁的艾米麗冷得蜷曲著身子,玲瓏小巧的鼻翼凝上了一層絨絨的霜花。
火炮陣地上空無一人,只有五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親人和家鄉……
他看著待在谷底里的弟兄們,心中很是不安,前天破曉前德國人的炮擊,他已經嘗夠了滋味。可是那裡畢竟還有避彈洞可以藏身,這兒地質惡劣,亂石叢生,別說挖能藏一兩百人的避彈洞、地下掩蔽部,就連他昨晚帶著弟兄們上山去挖條塹壕,挖了兩尺深,下面便是堅硬的岩層,鐵鎬下去碰得四處火星亂濺,也只好作罷。倘若德國人的炮彈打過來,弟兄們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切剁了。
昨晚臨睡前,他曾把他的擔憂告訴了魯斯頓上校。
魯斯頓完全感到了災難已經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輕鬆也是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你看看,英國人、法國人,千軍萬馬都這樣裸露在地面上,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幾位華工把炮連的行軍鍋抬了過來,架起柴火燒了一大鍋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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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得像死魚一樣的華工們每人捧上一鐵盒滾燙的濃茶,真是歡喜至極。他們圍成一個個小圈,紛紛坐在鋼盔上,就著熱茶吃鹹豬肉、麵包、牛肉和果醬。
如果沒有那些用來打仗的傢伙,看上去真像是一大群過厭了城市生活的人,在這裡舉行野餐。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擊畢竟開始了。
第一批德國人的炮彈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來。
此時並沒有一發炮彈落進這塊狹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開始顫抖,這種顫抖不會使任何人若無其事。
華工們惶惶張望,不知跑到哪兒去才能躲避必然將會傾瀉到他們頭上的炮彈。
直到聽見魯斯頓上校喊了一聲:「孩子們,快上山,躲進林子裡去!」華工們才撒開腳丫子,飛快地往山坡上衝去。
樹林並不茂密,但仍能給人一點可憐的安全感,因為粗大的樹杆能擋住崩飛的彈片與碎石。他們趴在山頭上,驚恐萬狀地注視著山下已經變得像煮沸的開水似的原野。
英國人法國人的所有的炮群已經開始了還擊。炮口裡噴出的火光與德國炮彈爆炸時騰起的火光交織在一起,使濃霧變得極其美麗壯觀,像巴黎和倫敦節日晚上的焰火,而又被一層朦朧的霧嵐遮掩,便顯得更加神幻迷離。美麗的霧團倉皇滾動,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這場大屠殺。
魯斯頓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來,高聲向著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賴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讓德國人也嘗嘗我們英國炮彈的滋味吧!」
時光在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中流逝。太陽升起,霧嵐散盡,遠處的松姆河一線仿佛燃燒起來。那一帶狹長的天空,紅得厲害。槍聲炮聲大部分聚集在那裡,上百萬人發出的喊殺聲此起彼伏,像雷霆炸響著滾滾而來,又疾速地湧向天邊。
正當華工們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壘起一個個屏障物時,一發炮彈像炸雷一樣在山林里爆炸了。
「孩子們,現在該輪著我們挨炮彈了!」
魯斯頓上校悲愴的喊叫讓人心寒。
又是一發炮彈爆炸,泥土、碎石,樹枝像雨點般灑下。
兀地響起了尖厲的慘叫聲,那是魯芸閣,一發炮彈差一點落在他的頭上。他只聽見一聲爆炸聲,就像一萬扇大門「砰砰」關上,剎那間,他失去了知覺。隨後,他的大腦又開始了工作……我死了?他驚恐地開始喊叫,但根本就聽不到一點聲音。接著,他至少部分地清醒過來了。他的洋鐵盒子炸在地上,鋼盔也飛到一邊,他覺得屁股上疼得厲害,不知是挨彈片崩了還是被飛石砸了。他用手一摸,手上沾滿了鮮血。
他嚇蒙了,不顧一切地在林子裡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張登龍猛撲上去將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魯芸閣身上摸了摸,臉一沉,斥道:「你亂吼亂跑個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彈片啃了一口!」
炮彈成批而來,尖厲的嘯聲與爆炸聲響徹天宇,足以使人丟魂喪魄。
桑德福拉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衝上山頂,緊挨著魯斯頓趴下了。
「上校,我聽這炮聲很不妙。」
「你說什麼?」魯斯頓上校的耳朵已經不好使了,轉過頭大聲問他。
「我從炮聲里聽出,德國人好像已經過了松姆河。我們沒能在松姆河擋住他們,就再也擋不住他們了。」
當他們重新回過頭去,簡直害怕極了。
前面的英國人法國人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漫涌過一座座山坡,卷過一道道谷地,開始了又一次大潰退。
魯斯頓上校慌忙回頭,看見500米以外的火炮陣地上,賴特中尉拿著話筒,正等待著桑德福的消息。
李勝兒突然大喊:「德國人!我的媽呀……滿地都是德國人!」
魯斯頓和桑德福趕緊向山頭的西北角跑去。
他們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
德國人,成千上萬的德國人!仿佛是整整一個集團軍的德國人!
無數面德意志帝國的黑鷹旗迎風招展!
「準備開炮!」桑德福對著話筒喊了一句,立即從文件包里掏出一張地圖,匆忙確定射程與射擊諸元。
這時,話筒里傳來了賴特中尉的聲音。
聲音響亮,魯斯頓聽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上士,馬上撤下來,我們已經接到少校發來的撤退命令。」
「啊!賴特中尉,一定要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的炮彈會像驅趕羊群一樣把他們打回去!」
「這是命令。上士。」賴特中尉的聲音異常平靜。
「如果我們不開火,德國人10分鐘後就會到達這裡。」
接下去的對話像是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台詞。
「什麼?什麼?」賴特中尉顯然驚慌起來,「你說什麼?10分鐘?這絕不可能!你肯定弄錯了……那一定是我們的軍隊!少校可沒有這樣告訴我。」
「讓你的少校見鬼去吧!德國人正在向我挺進,他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們立即撤退,火炮已經開始打裝,你是一個軍人,軍人首先是服從長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開炮!開炮!」
「不行!少校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開炮。」
「就是戰死,我們也會成為不列顛的英雄!讓我們為祖國獻身吧!」
魯斯頓悄無聲息地離開陣地,在張登龍身邊蹲下了。
「我命令你,向火炮陣地上的賴特中尉開槍。」
張登龍驚呆了。
「趕快射擊,儘量一槍打碎他的腦袋。」
「我……我沒聽錯?」
魯斯頓忽地站起來:「他貽誤戰機,死有餘辜!」
張登龍放下機槍,從身邊的何玉中手裡抓過步槍,架在一根樹丫上……幾秒鐘後,隨著一聲槍響,魯斯頓看見賴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後,雙臂無力地張揚了一下,在他的視線中永遠消失了。
魯斯頓在桑德福屁股上踢了一腳,毫無表情地說道:「賴特中尉已經英勇陣亡,你趕快指揮你的炮隊去吧。」
桑德福痴視著魯斯頓上校,似乎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老臉上看出了一點蹊蹺。
但是,他什麼也不問,抓起話筒大聲吼道:「中尉已為國捐軀,現在由我桑德福上士接替他指揮!」
第一發試射彈靠前了一點,沒能落進德國人的隊伍里。
於是,他校正了射程與角度,接下去的幾批炮彈準確地打入敵群中,炸得德國人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啊哈!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孩子,就這樣指揮你的小傻瓜們射擊吧!」魯斯頓上校樂不可支地用手敲擊著桑德福頭上的鋼盔大聲叫喊。
德國人的炮火也愈發猛烈地傾瀉在這座山頭上,不少華工被炸死炸傷。
桑德福也中了彈片,他雙手捂住臉倒了下去,血從他的指縫裡猛烈地噴射出來。
「啊啊……我要死了……我的母親……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叫喊了兩聲,就真的死了。
他的臉已經不成人形,耳朵潔白得像大理石,大睜著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綹黑髮從鋼盔下鑽出來,在風中瀟灑搖動……
德國人衝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