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線上

2024-10-03 19:43:15 作者: 羅學蓬

  在這綿延數十里積聚著雙方數百萬軍隊的大戰前線,氣氛卻是令人迷惘的平靜。

  這是1918年3月20日拂曉時分,第14營華工在魯斯頓上校的帶領下開上前線挖掘戰壕,已經整整3天了。

  

  他們是16日深夜裡突然出發的。尖厲的口哨聲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們將所有物品裝進背囊里,扛著毛瑟槍跑上操場,立即被帶上停在那裡的7輛大卡車上,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們便踏上了前線的土地。

  時間倉促得使何玉中想到諾萊特村與艾米麗告別一下也成為不可能的事情。

  大戰迫在眉睫,何玉中同所有的華工一樣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前面的一道陡峭的山脊上,就是協約國軍隊駐守的第一道防線。

  華工第14營的營地在這山坡下面的一片松林里,有一條小溪從他們的帳篷中間穿過,用水很方便。可是他們自開上前線,就再沒有吃上一頓熱飯。到達的那天清晨,每個華工領到了5天的口糧,60塊壓縮餅乾、5個牛肉罐頭、5包香菸、兩盒火柴。

  英國工頭和華工翻譯每人多發給3小塊黃油。

  雖然節令已進入陽春三月,可夜裡仍冷得厲害。薄薄的帳篷被狂悖的穿林風擊打得「砰砰」作響,難以抵擋料峭的寒意。

  何玉中連續兩晚沒睡好覺,並不完全是由於害怕……人真是個奇怪得難以言喻的動物,待在後方時,一聽要上前線便嚇得屁滾尿流,可真的被逼著上來——早晚不過是一條命的買賣——也就坦然多了。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是他思戀艾米麗,而且這思念來得異常強烈……啊,她真是個絕好的姑娘!模樣好,心也好!可惜走得太匆忙了,如果時間來得及,他會把他的財寶至少送一半給她們的。短時期內,她們一家的生活還不至於成問題,可是,誰知道他們要在這戰場上待多久……再說,能不能活著回去,也還是個謎哩。

  魯芸閣驚恐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攪得何玉中心煩。

  索性,他出了帳篷,鑽出了這片松樹林。

  寧靜的夜,使他心曠神怡。

  這前線本身就是個巨大的謎。白天,大路上田野里塵土飛揚,充塞涌流著無數的坦克、重炮、救護車、各式軍用車輛以及身穿各國服裝的軍人。然而一到夜間,濃濃的夜色便將這一切全都遮掩了,春天的風帶著綠草與泥土的清新味兒在靜悄悄的暗夜裡愉悅歌唱,在鐵馬金戈的騷擾下也捨不得離巢遠去的鳥兒停止了整日不息的喧譁,安靜地棲息於枝頭上。

  啊,多麼和平安寧的夜晚……

  他往山頂上走去。幾天來,他還從未看見過一個敵人——不,準確地說應當是德國人或是匈牙利人。

  半山腰,在華工們連日趕挖出的塹壕里,密密麻麻像排沙丁魚似的睡滿了士兵。鼾聲起落,宏大浩蕩。軍裝上的霜花在月輝照射下熠熠閃光。

  他不敢再往上走了,他怕自己因不諳口令而成了莽撞的英國哨兵的槍下冤鬼。

  他也不願回到帳篷里去,於是,索性就在一片剛剛泛出青綠的草地上躺了下來。

  一彎銀月定定地凝在空中,稀疏的幾顆星在浮動的雲層中時隱時現。

  哦,心中真是遼闊無邊……想什麼呢?什麼也不要想最好……讓充滿柔情的心湖蕩漾開一片粼粼閃閃的水波,一隻夜鶯在水波上輕盈滑動,婉轉歌唱。

  啊,那不是夜鶯,那是心愛的艾米麗的歌聲……是的是的,我愛她,如痴如醉地愛,這是他從來沒有體味過的一種狂熱而純潔的愛情。這種愛情是他和任何女人交往也未曾有過的,他被艾米麗那種白璧無瑕的純潔震撼了。與她在一起,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被迫受到了淨化,邪念剛一冒頭,立即被純潔所擊潰、驅散。因為她的純潔,使他遲疑著不敢貿然向她求婚。他只能奉獻,慷慨地運用他所有能夠運用的手段奉獻。目的當然是明確的。

  何玉中絕不是一個傻瓜……他的感情很奇特,他不願意與人為敵,渴望化干戈為玉帛,可是,一旦敵人出現,他絕不退讓,不僅不退讓而且勇氣百倍地主動出擊。

  對魯芸閣就是這樣。即便他萬分看不起這個心胸狹隘的傢伙,一旦有了齟齬,他仍然主動提出和解,和解不成,他便真的如他所言地將魯芸閣視作路人了。他千方百計地誇張地表示出對他的輕視與鄙夷,以期激起他的暴怒與痛苦——讓敵人暴怒與痛苦是舒暢的。

  他毫不留情地向著魯芸閣的心臟刺入了兇狠的一刀——主動向魯芸閣傾心愛戀的艾米麗發起了進攻。雖然這進攻尚不猛烈,但效果是明顯的。艾米麗對他很好,立大嬸待他也不錯,魯芸閣因此而倍加痛苦。

  他還企望更強烈地擊潰魯芸閣的自尊心。

  那晚,他把幾位弟兄請到艾米麗家裡,為自己26歲的生日祝賀。可是,他卻別出心裁地寫了一份請帖,叫李勝兒給魯芸閣送去,假說自己和艾米麗訂婚。

  他斷定魯芸閣不會來赴宴,誰知他竟然來了。病態,他把魯芸閣那晚的表現看作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病態反應。

  第二天一早何玉中才清楚,魯芸閣已經對羅小玉下了毒手。表面上是收拾羅小玉,骨子裡分明是衝著他何玉中的。好在魯芸閣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弄得自己天怒人怨,成了人人喊打的一條癩皮狗。

  他開心極了,第二天晚上就眉飛色舞地把營里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艾米麗母女。

  不過,開心之後,眼下,他又有些可憐魯芸閣了。這就猶如拳擊一樣,一上場,他會竭盡全力打擊對手,而一旦對手精疲力竭地倒地認輸後,他又會在勝利的喜悅中揉進幾分對弱者的同情。

  唉,真是沒辦法。

  山嵐又起來了,繚繞著從兩側的山脊上往谷底匯聚,很快,四周便變得朦朧混沌一片。

  這潮潤灰暗的山嵐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同樣是陽春三月清晨的濃霧……在那一望無際的川西壩子上,乳白色的濃霧遮天蓋地。

  但是,當朝陽升起濃霧消散,滿壩金黃色的油菜花在涼爽的晨風中搖曳不止,噴吐著醉人芳香的金色波濤上,蜜蜂與蝴蝶翩翩起舞……即使是晦暗的心靈,也會被這明麗溫暖的色彩染透……一位老婦人從花海深處向他走來……啊,媽媽!我親愛的媽媽!他猝然喊道。媽媽消失了,他的眼淚奔涌而出,好燙!他真想親吻一口那能讓他的心融化的黃金土地。他不是個鄉情繾綣的人,而此時此刻,他的心激動地呼喊著:「啊,故鄉,親愛的故鄉!」

  他從未像現在一樣地熱愛過自己的故鄉。「要活下去呀,為了艾米麗,為了媽媽,為了故鄉,也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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