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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詩詞生活探微

2024-10-03 19:39:50 作者: 胡為雄著

  獨領風騷的詩作,嫻熟的詩詞技巧和藝術,使得毛澤東這位作為政治大家的詩詞大家,在詩詞領域同在政治領域一樣魅力超群,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自新中國成立後,作為詩人政治家的毛澤東與當時詩壇名人柳亞子、郭沫若、周世釗等詩歌唱和互答,竟成文壇佳話。而毛澤東所賦寫填就的詩詞,更被視為文壇之寶,以至後來毛澤東每出一詩,不僅萬眾矚目,構成人們重要的精神文化生活內容,更構成人們重要的政治生活的內容。尤其是1957年毛澤東的18首詩詞公開發表後,更是注家蜂起,立時興起了一股強勁的毛澤東詩詞學習和賞析熱潮,並隨之形成了一種讀詩寫詩的文化氛圍。在此後的10餘年中,毛澤東的詩詞創作活動和對毛澤東詩詞的學習活動培育了一大批古體詩詞熱愛者,培育了一大批學習、摹仿其詩詞風格去寫作古體詩詞的追隨者。

  在以學習毛澤東詩詞為榮的年代裡,毛澤東的詩詞風格同時深深影響了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那一代青年學生,使他們中也不泛愛詩善詩的佼佼者。例如,20世紀60年代中期一位名叫陳明遠的青年學生因習寫古體詩詞、其風格與毛澤東詩詞風格相似而名傳一時,乃至紅衛兵把他所寫的詩詞與毛澤東詩詞混同在一起結集發表並流傳全國。可以說,毛澤東詩詞就像一顆明亮的太陽,照亮了中國這個詩詞大國中每一位詩詞愛好者的心。

  作為詩人,毛澤東是怎樣從事詩詞活動的?尤其是在建國後,毛澤東生活在一種怎樣的詩詞空間中?對毛澤東的詩詞生活進行探微,定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這種探微包括:毛澤東與詩友們怎樣交往,與詩友們怎樣談詩,怎樣為他們改詩,或為自己的詩作與之討論如何修改;當人們對自己的詩詞有誤解時,毛澤東又是怎樣進行解釋的。同時還包括,毛澤東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是怎樣吟詠古人詩句的,他在吟哦這些詩詞之時又是怎樣議論歷史上偉大詩人及其詩作的。通過對這些方面的探討,我們就會進入詩人毛澤東的日常詩詞生活。

  (一)毛澤東改詩

  建國以後,毛澤東周圍聚集了一批詩友,如老一輩名流柳亞子、黃炎培、章士釗;同一輩名流郭沫若、周世釗,以及周谷城、臧克家、袁水拍等;黨內領導幹部中的陳毅、葉劍英、董必武、康生、胡喬木、田家英等人。這些詩友,都以各種形式同毛澤東進行詩詞交往。在他們的心目中,毛澤東理所當然地是詩國的盟主,故他們中有不少人都自願追隨在毛澤東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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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些追隨者中,不僅有「元帥詩人」美稱的陳毅,也有堪稱「中共中央一枝筆」、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作為《詩刊》主編的詩人臧克家當然也在其列。當然,這一群人畢竟只是少數上層文化名流或親近他的人士。能直接同毛澤東接觸、親聆毛澤東詩教的,或近水樓台先得月者當然也就是胡喬木、陳毅,以及臧克家等一些著名詩人。他們多次從毛澤東那裡聽取過為詩之道。

  這些人士向毛澤東學詩,或者說同毛澤東進行詩詞交往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或是受時尚的影響學寫古體詩詞、並請毛澤東修改詩詞,或是向毛澤東學習古體詩詞的寫作方法和經驗,或是研究古體詩詞的音韻聲調格律,或是同毛澤東討論中國詩詞的發展方向,等等。

  1

  胡喬木作為毛澤東的秘書,在1960年代初再次因病而離職休養的時候,他遵照毛澤東的囑咐,在「專事遊山玩水」之外,還「專看閒書,不看正書」。由於受時尚的影響,他這時也關注起詩歌來。他不僅注意到詩人郭小川當時發表於《人民日報》的長篇新詩《廈門風姿》,而且還同陳毅、康生等中央領導人對這篇長詩進行過討論。對於杭州大學教授、詞學研究家夏承燾在上海《文匯報》上發表的《談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和《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這兩篇文章,胡喬木更是很感興趣,特致信夏承燾教授進行商討。

  胡喬木不僅善文,也能寫詩,病休中讀詩吟詞,引起他詩興大發。不過,這位過去只寫新詩的大筆桿,這時卻對舊體詩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64年10月,胡喬木在杭州西湖之畔寫了第一首詞《六洲歌頭·國慶》:

  茫茫大陸,回首幾千冬。人民眾,稱勤勇,挺神功。竟塵蒙!夜永添寒重。英雄種,自由夢,義竿聳,怒血迸。訝途窮。忽震春雷,馬列天涯送。黨結工農。任風驚浪惡,鞭影指長虹。穴虎潭龍,一朝空。

  喜江山統,豪情縱;錘鐮動,畫圖宏。多昆仲,六洲共;駕長風,一帆同。何物干戈弄,興逆訟,賣親朋,投兇橫,求恩寵,媚音容。不道人問,火炬燃偏猛。處處春濃。試登臨極目,天半戰旗紅,旭日方東。

  自填了這首詞後,胡喬木一發不可收,接連又填詞七首。例如他看了話劇《千萬不要忘記》,即填寫了一首《賀新郎·看〈千萬不要忘記〉》,儘管這類詩詞如他自已所說的「帶著鮮明的政治印記」。其詞云:

  一幕驚心戲。記尋常親家笑面,肺肝如是。鏡里芳春男共女,瞎馬懸崖人醉。回首處鴻飛萬里。何事畫梁燕雀計,宿蘆塘那礙垂天翅?天下樂,樂無比。

  感君彩筆殷勤意,正人間風雲變幻,紛紛未已。蘭蕙當年今何似?漫道豺狼搖尾;君不見烽煙再起?石壁由來穿滴水,忍江山變色從螻蟻?階級在,莫高睡。

  不言而喻,胡喬木學寫舊體詩詞是受了毛澤東的感染。由於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胡喬木將自己最初寫成的十六首詞,抄呈毛澤東。毛澤東收到胡喬木的詩詞後,非常喜歡。儘管毛澤東政務纏身,非常繁忙,但他仍然忙裡偷閒為胡喬木改詞,付出了巨大精力。這些詞經過毛澤東的修改後,確實增色不少。例如,在胡喬木原作中,其《水調歌頭·國慶夜記事》的尾句是「萬里千斤擔,只用一愁眉」,毛澤東將之改為「萬里風雲會,只用一戎衣」;其《沁園春·杭州感事》的尾句是「天共我,吼風奇劍,掃汝生光」,毛澤東將之改為「誰共我,舞倚天長劍,掃此荒唐」;其《菩薩蠻·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原子彈爆炸》的尾句是「魔盡凱歌休,灌纓萬里流」,毛澤東將之改為「魔倒凱歌高,長天風也號」。顯然,毛澤東修改過的這些詞更具有藝術性、可讀性。在修改過程中,毛澤東還兩次指示康生就胡喬木的詞同郭沫若商酌。

  毛澤東多次為胡喬木精心修改詞作,胡喬木甚是感激。1964年12月2日,胡喬木特意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

  主席:

  詞稿承您看了,改了,並送《詩刊》(現因停刊改送《人民文學》)(注),這對我是極大的鼓勵,非常感激。康生同志告,您說詞句有些晦澀,我完全同意,並一定努力改進。三首詞結句的修改對我是很大的教育。

  因為粗心,稿中有一首漏了一句,有一首少抄了兩個字。幸同時寄呈郭老,他詳細地推敲了,給了我一封長信,除指出以上錯漏外,還提了許多修改意見。為了便於您最後改定,我向人民文學社要了清樣(結果不知怎的寄來了原稿),想根據郭老的指點先作一番修改。有些覺得兩可的,就只注在上面,請您選定。有幾處修改要加說明,用紙條貼在稿旁,供您斟酌。此外,我又續寫了三首《水龍吟》,重加排次,使這一組詞相具首尾,補足稿中應說而未說的方面,請您審閱。這三首我也另寄郭沫若同志和康生同志了,請他們把修改的意見直接告訴您。

  《沁園春》一首,在此曾給林乎加同志和陳冰同志看過,後來又把其中提出的意見同霍士廉、曾祥仁兩同志說了,得到了他們的完全同意。省委決定對西湖風景區進行改造。《浙江日報》已登了十幾篇讀者來信,要求風景區也要破舊立新,徹底整頓,把蘇小小墓等毒害群眾的東西加以清理。這是你多年以前就提出的主張,在現在的社會主義革命新高潮中總算有希望實現了(毛澤東批語: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所以在此順便報告,並剪附今天的《浙江日報》一紙。此事待有具體結果,後再行報告,以便能在北京和其他地方有所響應。

  敬禮

  ???????????????????????? 胡喬木

  1964年12月2日

  就這樣,胡喬木將自己寫成的詩詞送到毛澤東那裡,毛澤東為之修改,並退回他;胡喬木收到後再行修改,並再次寄送毛澤東請為修改;毛澤東又予以推敲、修改後退回胡喬木,胡喬木又進行精心修改,再一次呈送毛澤東……僅為詩詞修改之事,胡喬木與毛澤東信函往來如此頻繁,實屬少見。

  不僅如此,毛澤東還將改好的詞親自安排刊物發表。為發表和轉載胡喬木的《詞十六首》,毛澤東曾分別給《人民日報》、《人民文學》的負責人吳冷西和劉白羽寫信:「請在新年(一月一日)發表為盼。」「此件已送人民日報於一月一日發表,你們可以轉載。」並且,發表前毛澤東又兩次對胡詞作了修改。

  經過毛澤東多次修改過的《詞十六首》1965年元旦發表在《人民日報》的同時,也發表在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紅旗》上。胡喬木《詞十六首》這般「高規格」的發表,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周振甫曾兩番對之加以詮釋,王季思教授亦對它作了講評。

  胡喬木的詞經毛澤東修改並安排發表後,由於受到莫鼓舞,胡喬木的詩興更濃了。於是他的創作激情一發而不可收,不斷地賦詩填詞,每月數首,在1965年又寫出《詩詞二十六首》。如1965年3月胡喬木看了影片《奪印》,即填寫了《梅花引·奪印》這樣一首詞:

  領袖語,牢記取,百年大計爭基礎。背行囊,帶乾糧,眉飛色舞隊隊下鄉忙。當年八路今重到,共苦同甘群眾靠。萬重山,不為難,不插紅旗定是不回還。

  社藏鼠,欺聾瞽,不愛貧農愛地主。話連篇,表三千,偷梁換柱黑網結奸緣。人問自有青霜劍,慧眼何愁形善變?起群雄,滅陰風,還我河山長作主人翁。

  這二十多首詞,胡喬木抄寫好後仍呈寄給毛澤東。毛澤東對之即又作了兩番修改。第一次修改後,毛澤東於1965年9月5日批示道:「這些詞看了好些遍,是很好的。我贊成你改的這一本。我只略為改了幾個字,不知妥當否,請你自己酌定。先登《紅旗》,然後《人民日報》轉載,請康生商伯達、冷西辦理。」他還在扉頁上批道:「有些地方還有些晦澀,中學生讀不懂。唐、五代、北宋諸家及南宋好些人寫的詞,大都是易懂的。」根據毛澤東的這些意見,胡喬木自己又修改了一遍,然後又呈送毛澤東。9月15日,毛澤東再次修改批示道:「刪改得很好,可以定稿。我又在個別字句上作了一點改動,請酌定。另有一些字句,似宜再思再改。如不妥,即照原樣。唯『南針仰』一句須改。」

  毛澤東所說的「南針仰」,是指胡喬木詞中的「干戈掌,南針仰」句。毛澤東將之改為「干戈掌,方針仰」,並加注說:「不使人誤以為仰我南針,故改。」同時,胡喬木詞中的「文武雙全勞動好,營地樂,勝天堂」句中的

  「天堂」,毛澤東將之改為「家鄉」,並在一旁批註:「要造新詞,天堂、霓裳

  之類,不可常用。」

  胡喬木對自己所填的詞能得到毛澤東的修改並安排發表,其欣慰之情是難以形容的。他後來在《人比月光更美麗》一書曾由衷地這樣說:他的詞

  「都是在毛澤東同志的鼓勵和支持下寫出來,經過他再三悉心修改以後發表的。我對毛澤東同志的感激,難以言表。經他改過的句子和單詞,確實像鐵被點化成了金,但是整篇仍然顯出自己在詩藝上的幼稚。」 胡喬木的這番話並不為過。確實,當胡喬木這位舊體詩詞新手將自己的作品送到毛澤東那裡之後,毛澤東對之「終日把玩推敲」,幫他逐句修改。這正如江青後來曾當面斥責胡喬木時所說的:「你的詩詞主席費的心血太多,簡直是主席的再創作。」

  胡喬木所填的新詞儘管都要送給毛澤東修改,有「干擾」毛澤東「工作」之嫌,但他終究從中獲益良多。毛澤東在日理萬機之時能逐句修改胡喬木的作品,可見對胡喬木的厚愛和對詩詞的喜歡。而胡喬木則從毛澤東對自己詩詞的修改中學到了為詩的秘訣。不斷的寫作實踐,使胡喬木的詩詞藝術水平不斷得到提高,例如他的《採桑子·反「愁」》就是明證。其中二首云:

  誰將愁比東流水?無限波瀾,載得風帆,踴躍奔騰直向前。

  登天蜀道何須怨?不上高山,突兀顛連,怎見人間足壯觀?

  相思未了今生願。萬里烽煙,怒髮衝冠,豈可纏綿效縛蠶?

  孤芳絕代傷幽谷。待入塵寰,與眾悲歡,始信叢中另有天。

  2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的元帥詩人陳毅,鑑於胡喬木多次請毛澤東修改詩作,甚是羨慕,於是也請毛澤東改詩。1965年夏出國訪問後,陳毅即將自己所賦的幾首詩送呈毛澤東修改。毛澤東雖然手無閒暇,但還是抽空為陳毅修改了其中的一首《五律·西行》。

  毛澤東在為陳毅改詩時,還特地寫了一封談舊體詩寫作和舊體詩格律的信,闡明為詩之道。這封信對於研究毛澤東的詩詞創作觀極為珍貴。毛澤東開首對陳毅說:「你叫我改詩,我不能改。因我對五言律,從來沒有學習過,也沒有發表過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氣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覺於律詩稍有未合。因律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我看你於此道,同我一樣,還未入門。我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如同你會寫自由詩一樣,我則對於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劍英善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學律詩,可向他們請教。」

  毛澤東雖然稱自己不能改詩,但還是在信中附了一首經改過的陳毅所作的五律《西行》。他謙虛地說:「只給你改了一首,還很不滿意,其餘不能改了。」不過,毛澤東接著在信中討論起為詩之道。他說:「又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韓愈以文為詩;有些人說他完全不知詩,則未免太過,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張功曹》之類,還是可以的。據此可以知為詩之不易。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以上隨便談來,都是一些古典。要作今詩,則要用形象思維方法,反映階級鬥爭與生產鬥爭,古典絕不能要。但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又李白只有很少幾首律詩,李賀除有很少幾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寫。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

  在這封信中,毛澤東將為詩的規則如詩賦要講平仄,要用形象思維,要有比、興手法等見解和盤托出。這也是毛澤東在寫詩填詞時一貫注意遵守詩詞格律形式的表露。對詩友的詩作在精心修改的同時,又如此開誠相見、推心置腹談為詩之道,這不僅成為文壇佳話,同時使他的詩友陳毅受益匪淺。當然,這也是毛澤東自己為詩的經驗之談,儘管他謙遜地說自己於寫詩「還未入門」。

  陳毅請毛澤東改詩、向毛澤東學詩、談論當然不止這一次。例如,就在胡喬木詩詞發表的時候,陳毅就與毛澤東面議過詩詞格律之事。1965年1月 20日,陳毅在致胡喬木的一封信中曾這樣寫道:

  喬木同志:

  ……那天在主席處,主席說,喬木詞學蘇辛,但稍晦澀。主席又說,中國新詩尚未形成,恐怕還要幾十年云云。把這消息告訴您,供您參考。您填的詞我是能懂的。我認為舊詩詞可以新用,您的作品便是證明。因此您初次習作,便能入腔上調便是成功,中間有幾首我很喜愛。您多寫便會更趨熟練,以此為祝!大創作是等著您的,更以此為祝!中國新體詩未完全形成,我亦有此感。我也是主張從舊體詩略加改變去作試驗。我寫新詩亦習作舊體,就是想找一個辦法有助於新詩的形成。這想法不壞,但實踐還跟不上。因而看您填詞,便大喜,以為我們是同路中人也。自然您比較嚴守詞格,這是對的。不依規矩不能成方圓,但也有到了大破規矩的時候,便更好些,這看法也是可以成立的。……

  ?????????????????????????陳?毅

  1965年1月20日

  這封信說明陳毅是毛澤東的詩友。而毛澤東致陳毅談詩詞格律的信和陳毅至胡喬木談詩詞格律的信充分表明,毛澤東是非常注意研究詩詞格律的。他在覆信中向陳毅強調「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是他對陳毅的特地提醒。事實上,早在1957年接見對詞曲很有研究的冒廣生先生時,毛澤東就曾這樣對他說:「不論平仄、不講叶韻,還算什麼格律詩詞。」

  3

  毛澤東為胡喬木、陳毅等人改詩,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毛澤東對待詩詞創作的態度。毛澤東自己的詩詞填成後,更是精心修改,反覆推敲。這不僅從他的手稿中可以看出來,亦從他與人們談論為詩之道時可以看出來。1963年冬,莫三比克解放陣線外事兼組織書記、三十四歲的詩人桑托斯訪華、在接受接見時同毛澤東談起了詩。他說:「我們很多人遵循您的榜樣,在政治鬥爭方面學習您的教導,也有一些人從另外一方面學習您,學您的詩。我就是這樣,我要用詩表達人民的痛苦,我知道我的聲音並不完美,但我在繼續努力。」桑托斯言畢,把自己預先準備的禮物—— 一冊中文版詩集送給毛澤東。毛澤東接過禮物後,有些意外且有些驚喜地問道:「你會寫詩?這是送給我的?」接著便同桑托斯談起了寫詩的方法:「有些詩寫好後,不能馬上用,要經過修改,寫文章和寫詩,不經過修改是很少的。為什麼要經過修改?甚至還要從頭寫?就是因為文字不正確,或思想好,但文字表現不好。你寫過不要修改的詩嗎?」

  在桑托斯回答說「很少」之後,毛澤東又接著這樣說:「我要修改,有時還要徵求別人的意見。別人有不同意見,我就要想一想。」不過,他還幽默補充了一句:「不徵求敵人的意見,只徵求朋友的意見。」

  在1960年代初期,毛澤東在同外賓談及詩詞時,總謙虛地說自己是少產作家。例如,1960年5月14日,毛澤東接見來中國訪問的日本、古巴、巴西和阿根廷幾個國家的代表團時,其中一位外賓說:「帝國主義沒有注意到一個問題,就是主席的詩在拉丁美洲流傳很廣,人們非常喜愛,很受歡迎。」毛澤東回答:「我沒有準備我的詩在國外得到贊成。做詩,我是少產作家,不是多產作家。」這位外賓便說:「所以要請主席多作幾首詩,因為帝國主義不知道主席的詩在拉丁美洲影響大。」但毛澤東則說:「再多寫幾首,總要有問題。過去的主題是反帝反封建,全世界現在還是反帝反封建的問題。社會主義建設這七年中,也沒有寫幾首詩,整天忙得很,把詩搞掉了。詩是人民創造的,我們是人民的代言人。」又如,1963年11月,當來華訪問的法國前總理富爾問毛主席是否還寫詩時,毛澤東說:「寫得很少,因為一些政治問題把詩意都趕到九霄雲外去了。」

  毛澤東對自己詩詞的這種少產作解釋時歸結為太忙,「把詩搞掉了」,似乎只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重要的是毛澤東賦詩填詞時從不取輕率態度。在毛澤東的創作生涯中,幾乎沒有過一氣呵成而不作修改的作品。他對詩詞的修改,不光是自己閉門苦思,把玩推敲,同時還徵求同道詩友的意見,以克服所謂思想好而藝術欠佳的弱點。

  從1950年代末起,毛澤東每有新作,往往寄給一些詩家,請他們幫助潤色;甚或在作成之時就同身邊的秘書、衛士交換意見。例如,1958年6月毛澤東在杭州劉莊賓館因讀報紙得知江西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激動得難以成眠而做成七律兩首後,便對身邊的衛士封耀松說「你聽聽怎麼樣」,接著就念給他聽。當封耀松說詩「真好,太好了」時,毛澤東又問「什麼地方好?」 1959年6月,毛澤東在故鄉詠成《七律·到韶山》後,也一改再改,例如詩的最後一句就作了多次修改,該句最初是「始使人民百萬年」,後改為「人物崢嶸勝昔年」,最後才改為「遍地英雄下夕煙」。同年7月詠成《七律·登廬山》後,毛澤東也是多次修改。該詩原有小序:「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登廬山,望鄱陽湖、揚子江,千巒競秀,萬壑爭流,紅日方升,成詩八句。」後刪去。回北京後,毛澤東9月1日就將《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廬山》這兩首詩寄給《詩刊》的編輯臧克家和徐遲,說「錄上呈改。如以為可,可上詩刊」。不過,毛澤東對這兩首詩還不是很滿意,於是在9月7日讓胡喬木把它們送給郭沫若修改,並寫了一封信。毛澤東在信中說:請將兩首詩「送給郭沫若同志一閱,看有什麼毛病沒有?加以筆削,是為至要。」毛澤東認為自己的詩「主題雖好,詩意無多,只有幾句較好一些的,例如『雲橫九派浮黃鶴』之類。」他還這樣感嘆:「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這是詩人間的交心之談,也似乎是作者的自白。當然,儘管毛澤東說自己的這兩首「主題雖好,詩意無多」,但他還是十分珍愛的,故力求把它們改好。郭沫若接到信後,便對這兩首詩細心推敲,並在1959年9月9日和10日致胡喬木的信中說:「主席詩《登廬山》第二句『欲上逶迤』四字,讀起來似有踟躇不進之感。擬易為『坦道蜿蜒』,不識如何。」「主席詩『熱風吹雨灑南天』句,我也仔細反覆吟味了多遍,覺得和上句『冷眼向洋觀世界』不大諧協。如改為『熱情揮雨灑山川』以表示大躍進,似較鮮明,不識如

  何。古有成語,曰『揮汗成雨』。」

  接胡喬木轉呈郭沫若的信後,毛澤東對詩句又進行多處修改。不僅修改了「冷眼向洋觀世界」等句,還將『欲上逶迤」改為「躍上蔥蘢」、將「四

  百盤」改為「四百旋」,等等。改完後,毛澤東再讓胡喬木送給郭沫若,並在附後信中說:「沫若同志兩信都讀,給了我啟發,兩詩又改了一點字句,請再送陳沫若一觀,請他再予審改,以其意見告我為盼!」

  臧克家接到毛澤東的信後,也對《七律·登廬山》一詩進行琢磨,並提議將其中的「熱膚揮汗灑江天」句中的「熱膚揮汗」改成「熱風吹雨」,毛澤東欣然採納了臧克家的意見。

  毛澤東不僅對於新詠成的詩作一改再改,而且對成之於戰爭年代的舊作也多次修改。

  自從《詩刊》公開發表18首毛澤東詩詞後,《人民文學》的編輯部也開始著手收集一些流傳的毛澤東的詩作。1961年初,他們看到鄧拓保存下來的毛澤東在蘇區時寫的有關戰爭的六首詞,就把這些作品收集起來寄給毛澤東,並希望能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對於這六首詞,毛澤東反覆琢磨,又精心作了修改,直至1962年5月才發表。發表前,毛澤東將這六首詞先後給郭沫若、臧克家等人看過,請他們提出修改意見。毛澤東見到這些意見後,即在回信中說「改得好」,並問「還有什麼可改之處沒有,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後來,毛澤東又把這六首詞寄給《人民文學》副主編陳白塵「斟酌修改」。陳白塵主要擅長寫小說和戲劇,因而未敢「班門弄斧」,毛澤東便又致信說「你為何不給我認真地修改一次呢?」發表時,毛澤東在《詞六首》前加了這樣一個說明:

  這六首詞,是1929年—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通忘記了。《人民文學》編輯部的同志們搜集起來,寄給了我,要求發表。略加修改,因以付之。……

  至1963年,毛澤東又陸續發表了一些新作。這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同時出版了《毛主席詩詞》。這部集子共收入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其中首次公開發表的有十首。這部詩集出版前,毛澤東對它一再進行了修改。例如,《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一詞的題目是1963年發表時增補的,詞中的「雪裡行軍情更迫」句,原為「雪裡行軍無翠柏」,在一份手稿上又作「雪裡行軍情更切」;「風展紅旗過大關」句,手稿原作「風展紅旗凍不翻」。又如,《七律·長征》中的「金沙浪拍懸崖暖」句,毛澤東聽取別人的意見將它改為「金沙水拍雲崖暖」。

  對於這部詩集,毛澤東自始至終地關心它的編選工作。在詩集正式出版之前,毛澤東讓人專門印了一個徵求意見本,同時還專門召開了一個有20多人的徵求意見的會議。出席這個徵求意見會議的有朱德、鄧小平、彭真、郭沫若、周揚、田家英、何其芳、馮至、田間、臧克家、袁水拍等人。儘管這次會議對詩稿的內容談得很少,主要是肯定這本詩詞集出版的意義,但仍然可見毛澤東對自己詩作的慎重。

  與會者對詩集進行討論後,田家英把意見轉達給了毛澤東,毛澤東又斟酌思量,吸取一些好的意見。參加會議的臧克家回憶說:「我事先寫了23條意見,這些意見曾與葛洛同志會後托田家英代轉。《毛主席詩詞》出版了,到手之後,我興奮地即時拜讀一遍,其中13處採納了我的意見,有標點、個別字、小注中的字句,還有整個句子的調換。我心裡激動而又感動,感動而又欽敬。」 在臧克家這些詩人看來,幫毛澤東改詩固然是為毛澤東詩詞的藝術加工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但何妨不是一個向毛澤東學習詩詞的極好機會呢?而毛澤東則本著文章不厭百回改的信條,對自己的詩作精心推敲和修改,終使它們成為中華民族的詩藝精品,成為世人喜愛的瑰

  寶,成為傳世之作。

  (二)毛澤東釋詩

  自1957年毛澤東詩詞公開發表以後及隨著毛澤東新詩作陸續問世,不僅習寫舊體詩詞成為國中時尚,而且對毛澤東詩詞的學習、註解、領會其內容,對之作嶄新而貼切的解釋也成為非常重要的任務。加之毛澤東有很多詩友,如柳亞子、黃炎培、章士創、郭沫若、周世釗、周谷城、減克家、袁水拍,以有陳毅、葉劍英、董必武、康生、胡喬木、田家英等人都十分喜愛毛澤東的詩詞,因而在1950年代至1960年代形成了全國性的毛澤東詩詞學習和研究的熱潮,成為一時風尚。在這種全國文化界大學毛澤東詩詞的氛圍中,郭沫若、臧克家、周振甫等人對毛澤東詩詞的註解可謂一馬當先。而作為領一代風騷的人民領袖毛澤東,當然願意人們能夠正確地領會和解釋自己的詩詞,他也在不同場合以不同形式不時對自己的詩詞作出一些解釋。於是,對毛澤東詩詞的學習、注釋和毛澤東本人對詩詞的解釋形成的互動關係,也構成了毛澤東詩詞學習的一個重要方面。

  1

  作為作者,毛澤東在關心自己的詩詞不被曲解而進行解釋時,確對人們正確地理解和學習他的詩詞大有助益。例如,《人民文學》編輯部在準備發表毛澤東的《詞六首》前,即請郭沫若寫了篇《喜讀毛主席〈詞六首〉》,郭沫若即寫就對詩詞學習、領會的文章。郭文的清樣出來後,編輯部立即送呈毛澤東「刪正」。毛澤東見郭文的解釋不對,即以郭沫若的口吻就《婁山關》一詞的解釋改寫了一大段文字:

  1935年1月黨的遵義會議以後,紅軍第一次打婁山關,勝利了,企圖經過川南,渡江北上,進入川西,直取成都,擊滅劉湘,在川西建立根據地。但是事與願違,遇到了川軍的重重阻力。紅軍由婁山關一直向西,經過古藺古宋諸縣打到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一個地方,叫做「雞鳴三省」,突然遇到了雲南軍隊的強大阻力,無法前進。中央政治局開了一個會,立即決定循原路反攻遵義,出敵不意,打回馬槍,這是當年2月。在接近婁山關幾十華里的地點,清晨出發,還有月亮,午後2、3時到達婁山關,一戰攻克,消滅敵軍一個師,這時已近黃昏了。乘勝直追,夜戰遵義,又消滅敵軍一個師。此役共消滅敵軍兩個師,重占遵義。詞是後來追寫的,那天走了100多華里,指揮作戰,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哼詞呢?南方有好多個省,冬天無雪,或多年無雪,而只下霜,長空有雁,曉日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雲貴川諸省,就是這樣。「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兩句,是在戰爭中積累了多年的景場觀察,一到婁山關這種戰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為頗為成功的兩句話。

  這段有關《憶秦娥·婁山關》的創作背景和創作過程的權威解釋,既消除了包括著名詩人郭沫若在內諸多人的誤解,亦有助於廣大詩詞愛好者和學習者正確領會毛澤東詩詞。

  毛澤東對自己詩詞的解釋當然不限於為一些正式發表的詩詞寫解釋文章,在與一些友人或故舊甚至護士的書信中,他也對自己的詩作作出過多次解釋。1956年12月,毛澤東將自己的兩首新詞《浪淘沙·北戴河》和《水調歌頭·游泳》抄寄給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黃炎培,黃炎培讀完後因對某些詞句有誤解而建議作些修改,例如像「極目楚天舒」這樣的句子。

  在接到黃炎培的信後,毛澤東專就黃炎培建議改動《水調歌頭·游泳》中的一些詞句有誤解而在1957年2月11日覆信說:「任之先生:惠書盛意可感!那些東西,既已發表,不改也可。游長江二小時飄三十多里才達彼岸,可見水流之急。都是仰游側游,故用「極目楚天舒」為宜。」 為一些詩句而專門通信討論,可見毛澤東對自己的詩詞能得到正確理解的重視程度。

  在1958年10月25日致周世釗的信中,毛澤東亦花較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的詩詞。因為他第一師範學校的一位老同學蔣竹如對自己《七律·送瘟神》中的有關句子理解不正確,他特地引經據典,根據自然科學的知識和中國古代的神話故事,以幽默風趣的筆調寫了如下一大段話:「坐地日行八萬里,蔣竹如講得不對,是有數據的。地球直徑約一萬二千五百公里,以圓周率三點一四一六乘之,得約四萬公里,即八萬華里。這是地球的自轉(即一天時間)里程。坐火車、輪船、汽車,要付代價,叫做旅行。坐地球,不付代價(即不買車票),日行八萬華里,問人這是旅行麼,答曰不是,我一動也沒有動。真是豈有此理!囿於習俗,迷信未除。完全的日常生活,許多人卻以為怪。巡天,即謂我們這個太陽系(地球在內)每日每時都在銀河系裡穿來穿去。銀河一河也,河則無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們人類只是『巡』在一條河中,『看』則可以無數。牛郎晉人,血吸蟲病,蠱病,俗名鼓脹病,周秦漢累見書傳,牛郎自然關心他的鄉人,要問瘟神情況如何了。大熊星座,俗名牛郎星(是否記錯了?),屬銀河系。這些解釋,請向竹如道之。有不同意見,可以辯論。」 從毛澤東的這一大段的解釋中可以看出,他的每一句詩詞中都隱藏著豐富的歷史知識和自然科學知識,毛澤東能出神入化地將這些知識催化為令人百讀不厭的詩句。

  對於《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廬山》這兩首律詩中不易理解的句子,毛澤東曾幾次在信中作過解釋。在1959年9月30日致胡喬木的信中,毛澤東在談完郭沫若曾給他寫了兩封信,就《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廬山》兩詩的修改提出意見,自己受啟發後對它們又改了一點字句之後,特在信的末尾附言對詩中言及的「霸主」以及整首詩的意旨作了簡明的解釋。他說:「『霸主』指蔣介石。這一聯寫那個時期的階級鬥爭。通首寫三十二年的歷史。」 1959年12月29日,毛澤東專門覆信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為自己做過保健的廬山療養院護士鍾學坤,為《七律·登廬山》中有關句子的理解作答:「學坤同志:信收到了,謝謝你。九派,湘、鄂、贛三省的九條大河。究竟哪九條,其說不一,不必深究。三吳,古稱蘇州為東吳,常州為中吳,湖州為西吳。」 研讀過這些書信,對毛澤東一些詩詞的理解就會更精確,就會消除種種不必要的誤解和穿鑿附會。這也許是毛澤東有問必答的動機吧。

  1966年4月,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曾給他寫信,說在主席詩詞注釋本中,有兩三處比較重要的問題需要請示。一是對《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一詞作了一個題注,二是將《水調歌頭·游泳》一詞中的「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句復原為「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三是《七律·送瘟神》詩中「千村薜藶人遺矢」句的薜藶擬改作「薜荔」。胡喬木在信中請示所作的題注和提擬的修改不知是否適當。毛澤東接信後,不僅對修改表示同意,更動手對題注作了增補。他在其中增寫了如下一段:「但當時由於蔣、馮、閻在河南大混戰,南方湘贛諸省在半年之內,除長沙、南昌諸城之外,其餘地方都無強敵。所以紅軍乘此機會,奪取了大片地區,擴大了部隊,為粉碎第一次敵人的『圍剿』準備了條件。」 這一增補把當時紅軍為什麼能夠發展的客觀條件講清楚了,為人們正確理解《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提供了史實根據。

  2

  毛澤東還有幾次就自己的詩詞的理解作出過較為系統的解釋。毛澤東詩詞在50年代中期及以後陸續發表後,詩學界迅即掀起了一股學習和研究熱潮。著名詩人臧克家、周振甫等在學習、領會和研究毛澤東詩詞方面可謂一馬當先。1957年,他們率先寫出《毛主席詩詞十八首講解》,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接著,他們又合作在1958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毛主席詩詞講解》。而文物出版社在1958年分別推出《毛主席詩詞十九首》和

  《毛主席詩詞二十一首》後,全國的詩詞愛好者更是紛紛著文解釋,一時洛陽紙貴。面對這種注釋、講解的熱潮,由於人們各有說法,也不甚正確,毛澤東即認為自己有說明的責任。1958年在廣州時,由於有些閒暇,他便在文物出版社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上作出了若干批註,以澄清人們的誤解。其批註共有如下十三條:

  一

  我的幾首歪詞,發表以後,注家鋒(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說對了,一部分說得不對,我有說明的責任。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在廣州,見文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九月刊本,天頭甚寬,因而寫了下面的一些字,謝注家,兼謝讀者。魯迅一九二七年在廣州,修改他的《古小說鉤沉》,然後說道:於是雲海沉沉,星月澄碧,餮蚊遙嘆,予在廣州。從那時到今天,三十一年了,大陸上的蚊子滅得差不多了,當然,革命尚未全成,同志仍須努力。港台一帶,餮蚊尚多,西方世界,餮蚊成陣。安得起全世界各民族千百萬愚公,用他們自己的移山辦法,把蚊陣一掃而空,豈不偉哉!試仿陸放翁曰:人類今閒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餮蚊日,公祭無忘告馬翁。

  二

  擊水:游泳。那時初學,盛夏水漲,幾死者數,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三

  心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號,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反擊,從此找到了出路。

  四

  踏遍青山人未老:一九三四年,形勢危急,準備長征,心情又是鬱悶的。這一首清平樂,如前面那首菩薩蠻一樣,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五

  萬里長征,千迴百折,順利少於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鬱的。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反映了這一種心情。

  六

  水拍:改浪拍。這是一位不相識的朋友建議如此改的。他說:不要一篇內有兩個浪字。是可以的。

  三軍:紅軍一方面軍,二方面軍,四方面軍。不是海、陸、空三軍,也不是古代晉國所作上軍、中軍、下軍的三軍。

  七

  蒼龍:蔣介石,不是日本人。因為當前全副精神要對付的是蔣不是日。

  八

  崑崙: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這樣,英、美、日都涉及了。別的解釋不合實際。

  九

  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可!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

  十

  三十一年:一九一九年離開北京,一九四九年還到北京。舊國:國之都城,不是State也不是Country。

  十一

  樂奏:這裡誤植為奏樂,應改。

  十二

  長沙水:民謠:常德德山山有德,長沙沙水水無沙。所謂無沙水,地在長沙城東,有一個有名的「白沙井」。武昌魚:三國孫權一度從京口(鎮江)遷都武昌,官僚、紳士、地主及其它富裕階層不悅,反對遷都,造作口號云:寧飲揚州水,不食武昌魚。那時的揚州人心情如此。現在變了,武昌魚是頗有味道的。

  十三

  上下兩韻,不可改,只得仍之。

  毛澤東不僅特地對自己的詩詞作出精簡扼要的說明,還打算就詩詞問題與臧克家、郭沫若等詩人商談、討論。僅在1961年,毛澤東就給臧克家寫過三封信。4月下旬,他在杭州致信臧克家說,「我頗有一些事想同你談談」。可是因為工作忙,他們沒有談成。11月30日,毛澤東又致信臧克家說,「因忙未能如願面談,還是等一會兒吧」,「明年1月內我看找得出一個時間,和你及郭沫若同志一同談一會兒。」12月26日毛澤東68歲生日這天,他再次致信臧克家說:「所談之事,很想談談。無奈有些忙,抽不出時間來;而且我對於詩的問題,需要加以研究,才有發言權。因此請你等候一些時間吧。」可是後來不知何故,最終還是沒有談成。

  也許,毛澤東所談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如何正確理解和解釋自己的詩詞以及系統澄清人們的各種誤解,但竟以未談而告終,實是憾事。然而20世紀60年代初期中國詩學界對毛澤東詩詞的注釋和解讀熱情仍然在迅速升溫,尤其是《毛主席詩詞》於1963年出版後,更是引起全國大規模學習的熱潮。

  鑑於《毛主席詩詞》出版後受到普遍的歡迎,又有不少人尤其是青年讀者不大讀得懂,於是出版《毛主席詩詞》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幾位編輯就編寫了一個毛主席詩詞注釋本的稿子。他們拿這個稿子去找胡喬木,請他審讀,並幫著補充一下。胡喬木費了很大的功夫對注釋本作了修改,對於一些該注而未注的地方,他都仔細作了查考,弄清楚了再注。最後,這個注釋本由胡喬木定稿。可是,這個注釋本卻因呈送毛澤東審閱時而被擱置一邊了。據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韋君宜回憶:「我以為稿子由他(胡喬木——引者注)定稿,我們可以放心,就簽了字,準備付印了。他卻還不滿意,把稿子送給毛主席過目。可沒想到,毛主席在這本注釋稿上批了幾行字,說:『詩不宜注,古來注杜詩的很多,少有注得好的,不要注了。』結果我們當然不敢再出,喬木的一番辛苦,全付東流。」

  毛澤東叫對自己的詩詞「不要注了」,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可能就在於當時的詩界對自己作品的注釋「少有注得好的」。正因為此,當毛澤東的早年詩友周世釗也打算撰寫對毛澤東詩詞的評論文章時,毛澤東卻想同他面談。周世釗當時曾致函毛澤東專門請教對《毛主席詩詞》中一些作品的理解,毛澤東在1964年1月31 日的回信中這樣說:「拙作解釋,不盡相同,兄可以意為之,俟見面時詳談可也。」 遺憾的是,「俟見面時詳談可也」他們談了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對於毛澤東為什麼不願意出一個自己詩詞的注釋本,1986年胡喬木在指導編選《毛澤東詩詞選》時的一封信中曾言及此中原因:「注釋太多太繁,使本書類似辭典之類,很覺累贅。……作者生前多次反對出他的詩詞注釋本,說大多數注家絕少是成功的,注愈詳愈壞。直到1966年3月杭州會議時,有四位大區第一書記找到我,要我請示出他的詩詞注釋本,他才勉強答應可以出一簡要的注本在內部發行。」

  儘管毛澤東不願意出注釋本,但他在世的時候,注釋本卻出得不少,尤其是在60年代至70年代,各種各樣的毛主席詩詞注釋本不計其數。社會上的各種注釋本,毛澤東也知道甚至讀過一些。例如,1965年1月,他就曾當面對老朋友周世釗說過,有人在為他的詩詞作注釋。而周世釗在讀了一些注釋本後,亦曾致信毛澤東,問對這些泥沙俱下的注釋應作如何處理,哪些注釋本較好。可是毛澤東在1968年9月29日的回信中卻又回答說:「拙作詩詞,無甚意義,不必置理」。他的這種回答,也許是對各種註解、尤其是自己詩詞意義相去甚遠的一些注釋作出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回答吧。

  實際上,毛澤東心中是希望能有一些比較接近自己詩詞原意的注釋本的,否則,1958年他就不會在文物出版社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上批寫那麼多、注釋那麼多文字了。

  3

  如果說,毛澤東對國內的《毛主席詩詞》注釋本不是很滿意而對人們見仁見智的解釋有些不在乎的話,那麼,對於把自己的詩詞的詩詞翻譯成外文以流傳世界的時候他就鄭重其事了。至少,當外國文書籍出版局要把《毛主席詩詞》翻譯成英文時,毛澤東非常看重對自己詩詞的準確翻譯。當時,外國文書籍出版局為了編寫出一個具有權威性的毛澤東詩詞英文譯本,組織了一個由外文出版社的葉君健、已調任中宣部文藝處的詩人袁水拍、《詩刊》主編臧克家,以及學貫中西的大家錢鍾書參加翻譯。為了達到對毛澤東詩詞翻譯的信、達、雅,參加這一工作的專家們專就如何理解和解釋一些作品和詞句,總共列了十七個問題,請示毛澤東。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專門約這些專家及有關人員談話,對他們所提的問題都—一作了回答和解釋。根據英譯者當時對毛澤東答覆所作記錄的要點整理,毛澤東對自己詩詞中一些詞句的解釋如下:

  一、「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軍閥統治,中國的命運究竟由哪一個階級做主?

  二、「到中流擊水」。

  「擊水」指在湘江中游泳。當時我寫的詩有兩句還記得:「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那時有個因是子(蔣維喬),提倡一種靜坐法。

  三、「山下旗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

  「旌旗」和「鼓角」都是指我軍。黃洋界很陡,陣地在山腰,指揮在山頭,敵人仰攻。山下並沒有都被敵人占領,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旌旗在望」,其實沒有飄揚的旗子,都是捲起的。

  四、「一枕黃粱再現」。

  指軍閥的黃粱夢。

  五、「國際悲歌歌一曲」。

  「悲」是悲壯之意。

  六、「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

  「枯木朽株」不是指敵方,是指自己這邊,草木也可幫我們忙。「槍林逼」也是指自己這邊。「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是倒裝筆法,就是:「飛將軍自重霄入,槍林逼。」

  七、「莫道君行早」。

  「君行早」的「君」,指我自己,不是複數,要照單數譯。會昌有高山,天不亮我就去爬山。

  八、「離天三尺三」。

  這是湖南常德的民謠。

  九、「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這首詞上下兩闋不是分寫兩次攻打婁山關,而是寫一次。這裡北有大巴山,長江、烏江之間也有山脈擋風,所以一二月也不太冷。「雁叫」、「霜晨」,是寫當時景象。雲貴地區就是這樣,昆明更是四季如春。遵義會議後,紅軍北上,準備過長江,但是遇到強大阻力。為了甩開敵軍,出敵不意,殺回馬槍,紅軍又回頭走,決心回遵義,結果第二次打下了婁山關,重占遵義。過婁山關時,太陽還沒有落山。

  十、「五嶺透逸騰細浪,烏蒙磅攤走泥丸。」

  把山比作「細浪」、「泥丸」是「等閒」之意。

  十一、「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是借用李賀的句子。與人間比,天是不老的。其實天也有發生、發展、衰亡。天是自然界,包括有機界,如細菌、動物。自然界、人類社會,一樣有發生和滅亡的過程。社會上的階級,有興起,有滅亡。

  十二、「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

  是指漁船不見。

  十三、「淚飛頓作傾盆雨」。

  是指高興得掉淚。

  十四、「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人坐在地球這顆行星上,不要買票,在宇宙里旅行。地球自轉的里數,就是人旅行的里數。地球直徑為一萬二千七百多公里,乘以圓周率,即赤道長,約四萬公里,再折合成華里,約八萬里。人在二十四小時內走了八萬里。

  十五、「牛郎欲問瘟神事」。

  牛郎織女是晉朝人的傳說。

  十六、「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

  「紅雨」指桃花。寫這句是為下句創造條件。「青山著意化為橋」,指青山穿洞成為橋。這兩句詩有水有橋。

  十七、「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黑手高懸霸主鞭。」

  「咒逝川」、「三十二年前」,指大革命失敗,反動派鎮壓了革命。這裡的「霸主」,就是指蔣介石。

  十八、「冷眼向洋看世界」。

  「冷眼向洋」就是「橫眉冷對」。

  十九、「雲橫九派浮黃鶴」。

  「黃鶴」不是指黃鶴樓。「九派」指這一帶的河流,是長江的支流。明朝李攀龍有一首送朋友的詩《懷明卿》:問豫章西望彩雲間,九派長江九疊山。高臥不須窺石鏡,秋風憔悴待臣顏。」李攀龍是「後七子」之一。明朝也有好詩,但《明詩綜》不好,《明詩別裁》好。

  二十、「浪下三吳起白煙」。

  「白煙」為水。

  二十一、「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陶淵明設想了一個名為桃花源的理想世界,沒有租稅,沒有壓迫。

  二十二、《七律·答友人》的「友人」指誰?

  「友人」指周世釗。

  二十三、「九嶷山上白雲飛」。

  「九嶷山」,即蒼梧山,在湖南省南部。

  二十四、「紅霞萬朵百重衣」。

  「紅霞」,指帝子衣服。

  二十五、「洞庭波涌連天雪」。

  「洞庭波」取自《楚辭》中的《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葉下」。

  二十六、「長島人歌動地詩」。

  「長島」即水陸洲,也叫橘子洲,長沙因此得名,就像漢口因在漢水之口而得名一樣。

  二十七、「芙蓉國里盡朝暉」。

  「芙蓉國」,指湖南,見譚用之詩「秋風萬里笑蓉國」。「芙蓉」是指木芙蓉,不是水芙蓉,水芙蓉是荷花。譚詩可查《全唐詩》。

  二十八、「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是雲從容,不是松從容。

  二十九、「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城必成災。」

  郭沫若原詩針對唐僧。應針對白骨精。唐僧是不覺悟的人,被欺騙了。我的和詩是駁郭老的。

  三十、「螞蟻緣槐誇大國」。

  「大槐安國」是湯顯祖《南柯記》里的故事。

  三十一、「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飛鳴鏑」指我們的進攻。「正西風落葉下長安」,蟲子怕秋冬。形勢變得很快,那時是「百丈冰」,而現在正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了。從去年起,我們進攻,九月開始寫文章,一評蘇共中央的公開信。

  三十二、「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你要慢,我就要快,反其道而行之。你想活一萬年?沒有那麼長。我要馬上見高低,爭個明白,不容許搪塞。但其實時間在我們這邊,「只爭朝夕」,我們也沒有那麼急。

  從毛澤東以上系統的說明和鄭重態度來說,他是極為願意讓全世界的人民都能夠正確地理解和閱讀他極為珍視的詩詞作品的。毛澤東已經與世長辭,但毛澤東所留下的大量詩詞作品,不僅是人們學習舊體詩詞的藝術典範,不僅是人們從中吸取精神力量的不盡寶藏,也是需要人們去費心血去閱讀和理解甚至難以企及的精神聖品。因為詩無達詁,要準確地理解毛澤東的詩詞確實不是件易事。

  (三)毛澤東讀詩論詩

  毛澤東這位作為政治大家的詩詞大家,在詩詞領域同在政治領域一樣魅力超群,這不能簡單歸結為他那過人的詩歌天賦,也不能簡單歸結為他過人的「勤奮」。毛澤東作為大詩人,在老年時代幾乎一半生活在詩的空間。欣賞、研讀詩詞構成他晚年高雅文化生活的一個頗為重要的側面,抑或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他的生命存在方式。

  詩詞曲賦相伴了毛澤東一生。

  自學生時代起,毛澤東就極為喜愛欣賞和研讀詩詞。在湖南第一師範學校求學期間,他留下的一本47頁(94面)的《講堂錄》中,前11頁便是抄寫的名馳中外的古代詩人屈原的《離騷》和《九歌》。遺憾的是,我們對毛澤東青年時代及後來革命戰爭年代欣賞、研讀古典詩詞的情形仍知之甚微。——人們至多只能從毛澤東那許多的詩詞及風格中窺見他對古典詩詞的熟悉掌握和信手拈來的巧妙運用。然而所幸的是,建國後的和平環境中,毛澤東的讀詩論詩情景曾為親近他的人耳聞目睹,他書房中的詩卷更是遍留了他研讀、欣賞時的手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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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不釋卷、白首窮經的毛澤東究竟讀過多少中國古典詩詞?有人從他中南海書房的詩冊中,整理出一份他研讀過的詩詞目錄。這份目錄收錄的

  僅是毛澤東欣賞、研讀詩詞時圈劃批註過的,並剔除重複部分, 其中共包括429位詩人的作品,總計詩詞曲賦1590首,其中詩1180首,詞378首,曲12首,賦20首。從其範圍看,中國各個歷史朝代的詩集及歷代詩人的作品他都廣泛涉獵,從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和戰國時代的《楚辭》,到漢魏樂府、晉、南北朝、唐、宋、金、元、明、清等歷代諸家的詩詞曲賦,直到魯迅的詩作。即是說,各個歷史朝代的詩集,各種不同的詩體,眾多詩人各種不同題材和風格的詩歌,毛澤東幾乎都一覽無遺地閱讀過。

  大概是「不動筆墨不讀書」的習慣使然,毛澤東讀詩時也總要在詩冊上圈圈點點、勾勾劃劃作些批註。每讀過一遍書,他就要在封頁上劃上一個大圈。在他故居藏書中,有不少封頁上劃有幾個大圈的詩集。毛澤東常讀不同版本的詩集,故同一詩集他收藏有多部。譬如,僅他批划過的《唐詩別裁集》有6部,《唐詩三百首》有5部,《古詩源》有5部,《詞綜》有4部。在這各部書的封面或函套上,都有他劃的一個或兩個大圈。毛澤東讀過一遍一首詩,也習慣在詩的標題前劃一個大圈。若特別重要的詩詞,就在標題前連劃幾個小圈。對其欣賞或值得注意的優美詩句,在旁劃著名直線或曲線。在有些書頁上,紅、藍、黑幾種顏色的筆跡紛呈,大圈套小圈,直線疊著曲線,密密麻麻,這便是毛澤東對這些詩作多次反覆圈讀時留下的痕跡。

  毛澤東最愛讀哪些詩人的作品呢?戰國時代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也許是毛澤東最喜愛的一位詩人,他那絢麗奇詭、富具想像,於中夾著憂憤的詩句,也許是毛澤東最為欣賞的。一部《楚辭》,令毛澤東百吟不厭,常讀常新。前已提及,屈原的《離騷》和《九歌》,毛澤東在青年時代就錄寫過、誦讀過。然而在1957年,他差人把各種版本的《楚辭》及有關《楚辭》和屈原的書籍,收集50餘種以備自己讀。1958年元月,他在給江青的一封信中說:「我今晚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會,心中喜悅。」——這表明他讀屈原已達到心領神會的地步。1959年,1961年,他又兩次讀過《楚辭》。在一部《屈宋古音義》(明代陳第撰)中,毛澤東曾用紅藍兩色鉛筆圈劃了《離騷》中的下列句段: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也許,正是幾千年前的這位獨行於世的偉大詩人之孤獨悲憤的心靈與之相照,其難伸壯志,戚戚愁緒及慘烈命運引起他的同情?其執著追尋真理和願望及勇於為真理獻身的崇高精神引起他的共鳴?

  魏晉時代曹操的詩毛澤東頗為喜愛。他書房四種版本的《古詩源》和一本《魏武帝、魏文帝詩注》中,曹操的《短歌行》、《觀滄海》、《土不同》、《龜雖壽》、《薤露》、《蒿里行》、《苦寒行》、《卻東西門行》等詩,被多次圈讀過。多數詩的標題前都被劃了圈,詩句也被密密圈點。曹操的《觀滄海》和《龜雖壽》兩詩,最受毛澤東青睞。它們不僅為毛澤東多次圈讀,反覆吟誦,還是毛澤東揮毫手書時的寵物。在與子女談論詩詞時,毛澤東說:「曹操的文章詩詞,極為本色,直抒胸臆,豁達通脫,應當學習。」也許正是這位集政治家、軍事家、詩人於一身的著名歷史人物與自己有某種相通之處,其通過詩作所發出的情思與自己的情思亦有相通之處,他更博得毛澤東的喜愛。從1954年所賦寫的《北戴河》一闋中,不僅可以看到毛澤東追思魏武帝曹操的功業,更可看到他對《觀滄海》中詩句的點化運用和舊意翻新。

  毛澤東非常喜愛唐詩,尤喜唐代三李即李白、李賀、李商隱的詩。從前面提及的毛澤東讀過的詩詞目錄中看,他圈划過的唐詩約600首,而其中三李的詩就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三李中,李白的詩毛澤東也許讀得最熟。毛澤東的故居書房裡,有一份字體一寸見方的李白《梁父吟》的手抄本。據知內情者說,這是毛澤東晚年眼疾視力減退後為讀這首詩,特意讓人用大字抄寫出來的。右上角有用鉛筆劃著名讀過兩遍的圈記。在另一本1970年代出版的大字本《唐詩別裁集》里,有毛澤東在這首詩的一些詩句旁用紅鉛筆勾劃留下的痕跡。1960年代,他憑記憶手書過這首詩。1970年代,他較多地議論過這首詩。在《注釋唐詩三百首》一書中,李白的《將進酒》一詩標題前,毛澤東劃著名一個大圈,標題後連劃了三個小圈。並在天頭上批道:好詩。《將進酒》心懷坦露,感情奔放,雖嘆人生短促,但是氣度頗大。也許正是由於這些特點,它博得毛澤東的喜愛。對李白那些無視權貴、不崇拜偶像、追求個性自由的詩作,毛澤東都很欣賞。如《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句,《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句,《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中「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句等等,毛澤東都在旁邊勾劃重線。好幾本集中,這些詩的題前都劃著名兩或三個圈。李白的《蜀道難》,毛澤東在天頭上批道:「此篇有些意思。」他還對身邊工作人員說:「《蜀道難》寫得很好,藝術性很高,對祖國壯麗險峻的山川寫得淋漓盡致,把人們帶進神奇優美的神話世界,使人仿佛到了『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上面了。」諸如此類的詠物詩再如《上三峽》、《鸚鵡洲》、《鳴皋歌送岑征君》等,毛澤東都作過多次圈劃。而李白另一類表露友情或思念之情的詩,如《贈汪

  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子夜吳歌》等,毛澤東也很愛讀。對於這位卓越詩人,毛澤東稱讚他的詩「文采奇異,氣勢磅礴,有脫俗之氣。」

  毛澤東收藏有多種版本的李賀詩集,如《李長吉歌詩集》、《李長吉集》、《李昌谷詩集》、《李昌谷詩注》等等。每集都有毛澤東圈讀留下的手澤。李賀流傳於世的詩約有240首,毛澤東圈划過83首,其中有些詩圈劃達5次之多。毛澤東圈劃得較多的是李賀的《南園十三首》、《馬詩二十三首》,而《南園》中又以以下兩首圈劃次數最多: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這兩首詩直抒抱負和豪情,鄙視無為之腐儒,意氣風發,理所當然地為毛澤東所珍視。此外,李賀的《秦王飲酒》、《金銅仙人辭漢歌》、《苦晝

  短》、《崑崙使者》、《官街鼓》等發泄對人世不滿的詩,及《巫山高》、《湘妃》、《神弦》、《雁門太守行》等類《九歌》風格的詩,毛澤東都多次作過圈劃。在一冊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中,編者有如此評語:「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

  毛澤東對這一評語每句都圈點斷句,很是重視。對李賀的《天上謠》、《夢天》等構思奇峭的遊仙詩,他都作了圈劃。毛澤東讚揚李賀是「英俊天才」,認為他的詩「很值得一讀」。在自己的詩作《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和《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毛澤東即巧借了李賀《致酒行》中「雄雞一唱天下白」,和《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這是他熟知李賀詩的最好證明。

  李商隱的詩毛澤東也非常熟悉。一次,他的老友周谷城一時興起,吟誦起李商隱的《馬嵬》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正當周谷城因未背誦出最後一聯而顯得尷尬時,毛澤東接口吟道:「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李商隱這類筆觸含蓄的詠史詩,毛澤東還圈划過很多。如寫漢文帝召見賈誼「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賈生》這首詩,毛澤東有六處圈劃。寫齊後主亡國前醉生夢死的《北齊二首》,寫隋煬帝荒淫無度的《隋宮》,及七言古詩《韓碑》等,毛澤東分別圈划過三五遍之多。還有,像《無題》、《錦瑟》、《夜雨寄北》、《嫦娥》等詩,毛澤東亦多次圈劃。李商隱是晚唐著名詩人,他的詩既有李白、李賀詩的浪漫主義風格,又受杜甫的現實主義詩風影響,有鮮明的個性藝術特徵。他的詩,以及李白、李賀的詩為毛澤東喜讀之時,其風格無疑也給毛澤東較大的影響。

  唐代另兩位詩人,中唐劉禹錫、晚唐羅隱的詩毛澤東亦很喜愛。對劉禹錫有些詩,如寫晉武帝滅吳的《西塞山懷古》,感嘆東晉豪族興衰的《烏衣巷》,毛澤東各對其圈划過六次。對於劉禹錫感憤感懷的《玄都觀桃花》、《再游玄都觀》等詩,毛澤東曾手書過。毛澤東還圈讀了劉禹錫有近民歌風格的詩,如《竹枝詞》、《楊柳枝詞》等等。對於羅隱的詩,毛澤東讀的更多,僅被他圈點過的詩即達91首。毛澤東圈劃較多的是羅隱的詠史詩,如感慨諸葛亮功業、命運、在蜀地寫成的《籌筆驛》,寫西晉大將王濬的《王濬墓》,詠嘆家國興亡的《西施》,寫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焚書坑》,諷秦始皇妄求長生的《秦帝》,及評價漢代大儒董仲舒的《董仲舒》等。對羅隱的遊仙詩、詠景詩,毛澤東也圈劃了不少,如寫牛郎織女久別重逢的《七夕》,借物抒意的《浮雲》,及《京中正月七日立春》和《中秋夜不見月》等詩。

  毛澤東讀詞也非常多。許多著名詞人如蘇軾、秦觀、李清照、岳飛、張元干、張孝祥、辛棄疾、陸游、柳永、薩都剌、納蘭性德等的詞作,毛澤東都圈讀過。他圈劃最多還是辛棄疾的詞,約98首。一部1959年中華書局影印出版的《稼軒長短句》,共有4冊,每冊封面都有他用紅鉛筆劃著名的讀過圈記。在他經常翻閱的幾部《詞綜》里,有對辛棄疾詞的反覆多次圈劃。辛棄疾的兩首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深為毛澤東喜愛。「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這些英氣逼人、氣勢豪放的詞句,也許更易激起毛澤東對九死一生的戰爭年代的回憶?對辛棄疾的抒情詞《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及「用《天問》體賦」的《木蘭花慢》,毛澤東亦頗愛讀。在《木蘭花慢》一詞的標題前,毛澤東連劃了三個大圈,對其小序中的每句話亦加了圈點,並在詞的每個疑問句後劃著名一個大大的問號。

  古代詩人的詩毛澤東愛讀,現代詩人的詩毛澤東亦愛讀。一部1959年文物出版社刻印出版的《魯迅詩選》,共收進魯迅的詩作54首,而被毛澤東圈讀的就有44首。1975年春,毛澤東得知一位前來為自己會診的眼科專家名為唐由之時,即頓生興趣地對唐說:「這個名字好,你父親一定是位讀書人,他可能讀了魯迅先生的詩,為你起了這個『由之』的名字。」接著,他吟誦起魯迅悼楊銓的詩: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毛澤東還在各個不同場合書寫過魯迅的詩或詩句。

  在研讀詩詞的同時,毛澤東還常常研讀詩話。詩話是北宋興起的一種詩詞評論形式,它內容富博,「其中有詩品焉,有詩志焉,有詩釋焉,有補正焉,有訂謬焉,有類及焉,有源流焉,有棄同焉,有辨證焉。」 在中南海故居藏書的多種詩話中,較多地留有毛澤東研讀筆跡的有《歷代詩話》、《全唐詩話》、《西江詩話》、《升庵詩話》、《香祖筆記》、《分甘余話》、《隨園詩話》等等。清代袁枚撰寫的《隨園詩話》,毛澤東對此圈劃得最多。一部清版《隨園詩話》共16冊,每冊封頁上都留有他讀過的圈記。另兩部1970年代出版的大字本《隨園詩話》,放在他臥室內,其中一部的一至五冊封面上劃有讀過的圈記,另一部的一至三冊亦劃有讀過的圈記。郭沫若的《讀隨園詩話札記》大字本,一共4冊,每冊封面上都有毛澤東讀後留下的兩個大圈。這表明直至晚年毛澤東仍很關注這部書。

  毛澤東讀詩話時關注較多的是詩品和詩詞創作體會方面的內容,詩人的治學經歷及為人處世等方面的介紹,詩作中涉及典故及知識性的解釋,有關詠史詩的各種不同理解,及詩話中收集的一些幽默、諷喻深刻的詩詞及流傳於民間的有關詩詞的俚俗趣聞。讀詩話著實構成毛澤東詩詞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

  如果說,青年毛澤東研讀詩詞主要出自勤奮——這種勤奮多於審美享受,那麼,老年毛澤東沉湎於詩詞的海洋則應是一種嗜好了。在那多病體弱、又壯心不已的晚年,也許是大業難繼的憂慮感不時襲擊著他,一些悲壯沉雄的詩詞更是成了毛澤東的精神補品。在他的最後歲月里,那些悲歌慷慨的南宋愛國詞人的作品時常為他吟誦。這些作品包括辛棄疾的《稼軒長短句》,張孝祥的《於湖集》,張元乾的《歸來集》,洪浩的《鄱陽集》,以及陸游、陳亮的詩集。在病重歲暮之日,毛澤東則讀江淹的《恨賦》、《別賦》,庚信的《枯樹賦》,謝莊的《月賦》,謝惠連的《雪賦》等等。也許,只有在對這些詩詞曲賦的誦讀中才使感情得以平衡,使全身心愉悅?當興致勃發,或觸景生情、共鳴感強烈之時,毛澤東便情不自禁,叩桌擊節,高吟古人詩詞,如陳亮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岳飛的《滿江紅》,張元乾的《賀新郎》等。「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這也許是藉此以表達對國事多艱,且祖國統一大業未竟的感慨?「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把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莫非是藉以申訴內心處那世人難知的孤獨和「心在天山,人老滄州」的悲悵?不過至少可以斷定,毛澤東在慨然而歌這些古詩詞時,他的精神已經達到至境。

  2

  音韻聲調格律對於古典詩詞之重要,有如唱腔曲調對於劇種戲派之重要一樣,有如特定的體裁於各種文章之重要一樣。沒有特殊的戲曲唱腔,就沒有與其他劇種戲派相區別的特殊戲劇流派;沒有自己特定的體裁,就不會成為一種固定的文體。同樣,沒有自己特珠的音韻格律要求,也就沒有格律詩詞。正是本著這種重要性,毛澤東在研讀古典詩詞時,十分注意研討詩詞的音韻格律。在寫詩填詞時,他也十分注意遵守詩詞格律形式。1957年,毛澤東在接見對詞曲很有研究的冒廣生先生時曾這樣對他說:「不論平仄、不講叶韻,還算什麼格律詩詞。」 1965年,在給陳毅改詩並復陳毅信中,毛澤東又特別強調「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

  注意研究詩詞音韻格律無疑構成毛澤東詩詞研讀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在他故居藏書中,有一部上海文瑞樓石印的《詩韻集成》和一部上海鴻寶書局石印的《增廣詩韻全璧》。這兩部書中許多地方留有各種顏色筆跡圈劃的記號,許多書頁都折著書角,這表明毛澤東生前曾從頭至尾翻閱和研讀過這兩部書。《詩韻集成》的目錄上,在上平聲、下平聲、去聲、入聲等四聲所包含的各個韻目處,都留有毛澤東用紅、黑兩色鉛筆勾劃的圈記。《增廣詩韻全璧》的目錄後,附作者《論古韻通轉》,毛澤東對它全文作了斷句。

  毛澤東對音韻的關注較為專致,這表現在他不僅研讀詩韻專著,還留心了其他書籍有涉音韻的地方。例如,《隨園詩話》中有關音韻的段落,他都加了圈劃。該書卷十二有一則說:「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

  《穀梁》云:

  『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渹?』《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另一則說:「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濕苓』、『十真』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嘉名』,『字余曰靈均』。『八庚』通『十真』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再一則說:「余《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余』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

  『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

  字。蘇《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

  『蕭、餚』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等等。以上議論音韻諸處,毛澤東都加了勾劃圈點。

  除研究音韻外,毛澤東還研究詞律。故居藏書中有兩部不同版本的《新校正詞律全書》,各留有他許多研讀圈記。《新校正詞律全書》備列各詞各體,計詞牌名660餘種。該書還收入了各種詞牌多種不同的體,並附有著名詞人的作品為體例,注有音韻平仄。它收集的資料比較齊全,且辨正了流傳中的各種謬誤。僅從書頁上留下的標記來看,毛澤東圈讀了其中70多種詞牌,80多首詞。如李白《憶秦娥》、石孝友的《卜算子》等等都為他所圈點。

  本著掌握詩詞的格律,毛澤東還力勸搞文學的人必須懂得和學習語言學,學習音韻學。他認為,不學音韻,想研究詩歌和寫詩,幾乎是不可能的。而要懂得文學,就要學一學《說文解字》。他說自己是十幾歲上就學《說文解字》,一般學文學的人對《說文解字》沒有興趣,其實應該學。毛澤東這種對人的勸導,又何嘗首先不是他自己研究文學、研究詩詞韻律的心得體會呢?

  然而,毛澤東畢竟不止是個詩人。他有一般詩人不具的深遽哲思和超凡的歷史眼光。他在研究、熟悉詩詞音韻格律的同時,更注重地把握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格律詩的發展過程和規律。

  1957年元月,毛澤東在約詩人臧克家及袁水拍談話時,所談主題就是中國詩歌的發展。他說:中國的詩歌,「從《詩經》的四言,後來發展到五言、七言,到現在的民歌,大都是七個字,四拍子,這是時代的需要。」「一種新形式經過試驗、發展,直到定型,是長期的,有條件的。譬如律詩,從梁代沈約搞出四聲,後又從四聲化為平仄,經過初唐詩人們的試驗,到盛唐才定型。」 毛澤東的這一看法大體客觀說明了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格律詩的發展規律,勾勒了舊體詩的發展演變進程。

  由於古典詩詞格律過謹過嚴,它確實束縛人的思想。故毛澤東素來主張它「不宜在青年中提倡」,他怕這種「束縛思想,又不易學」的舊詩體裁「謬種流傳,貽誤青年」。但他又認為,對於通此道者來說,舊體詩則是一種很好的思想表達工具。毛澤東非常明確地指出:「形式的定型不意味著內容受到束縛,詩人喪失個性。同樣的形式,千多年來真是名家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並沒有妨礙詩歌藝術的發展。」 這關鍵在於掌握格律。「掌握了格律,就覺得自由了。」 這大概是從必然中獲得了自由的大詩人的一種心聲。

  3

  毛澤東在欣賞、閱讀詩詞時,常常要發些議論,要論詩論人。他自己是一位既有時代特色又有鮮明個性的詩人,他的論詩論人便有自己的獨特視角和價值取向。作為文學造詣頗深的詩人,毛澤東對詩及各代詩人的評論往往高屋建瓴,又切合得體。作為洞察社會人生、藏具深遽哲思和具有宏遠歷史眼光的詩人,毛澤東能透過詩的背後透徹了解作詩的人,及其詩作的產生環境。作為為廣大受壓迫剝削的農工大眾謀利益的大政治家的詩人,毛澤東論詩論人時往往表露出一股嚮往民主、自由,追求理想社會的強烈政治意識。從總體上看,毛澤東論詩論人,一般更多地揉入歷史意識、政治意識和哲學意識,他善於從詩中讀出政治和哲學,以獲取可資的政治經驗。這種讀詩論詩,既是他對詩人詩作多方位的品評,亦是他內心既存的民主、自由政治意識向外的投射。

  1960年代毛澤東在談及《詩經》時,說孔夫子也相當民主,男女戀愛的詩他也收,並謂有些戀愛詩是借男女寫君臣。對五代時蜀國韋莊一首《秦婦吟》,毛澤東認為是一首懷念君王的詩。毛澤東還指出,杜甫的一些史詩性作品是政治詩,白居易詩的高處在於與淪落天涯的受苦人有平等心態。1939年,毛澤東與蕭三在延安談到《聊齋志異》時,說《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寫戀愛很有藝術,鬼狐都會做詩。並認為《聊齋志異》是封建主義的一種溫情主義,作者蒲松齡反對強迫婚姻,反對貪官污吏,主張自由戀愛,在封建社會不能明講,即借鬼狐說教。故《聊齋志異》不是怪異小說,而是「一部社會小說」。

  在受外在的政治氣氛直接感染時,毛澤東內心的政治主張更易附著於古典詩賦藉以發揮。1959年,在政治思想鬥爭激烈的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曾結合現實政治寫了一篇較長的古典作品專評:關於枚乘《七發》。他一開始便寫道:「此篇早已印發,可以一讀。這是騷體流裔,而又有所創發。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屬於浪漫主義流派,對腐敗的統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居上游。宋玉、景差、賈誼、枚乘略遜一籌,然亦甚有可喜之處。你看,《七發》的氣氛,不是有頗多的批判色彩嗎?『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一開頭就痛罵上層統治階級的腐化。」毛澤東還從這篇「騷體流裔」的《七發》中讀出了枚乘所代表的較低階層的地主階級「有一條爭上游、鼓幹勁的路線」,說「枚乘所攻擊的是那些泄氣、悲觀、糜爛、右傾的上層統治的人們」,並謂「我們現在也正有這種人」。 不難看出,從詩賦中領略出政治,借古喻今或以文載道,是這位政治家詩人敏感之所在。

  毛澤東不僅能從詩中讀出政治,更善於從中聞出階級鬥爭的味道。從宋玉《風賦》的具有褒貶色彩的「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中,毛澤東能體會出這篇作品「有階級鬥爭的意義」。他對曹雪芹的《紅樓夢》也有自己特別的看法,說什麼人都不注意《紅樓夢》的第四回,還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毛澤東認為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講護官符,是理解小說主題的「總綱」。他從一首隱喻式的詩中讀出了四大家族,進而讀出階級鬥爭:「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毛澤東這樣說:《紅樓夢》寫四大家族,階級鬥爭激烈,幾十條人命。統治者二十幾人(有人算了說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隸,三百多個,鴛鴦、司棋、尤二姐、三姐等等。 他把《紅樓夢》當歷史讀。

  毛澤東還善於從詩中考證出當時的社會歷史狀況和當朝政事。在1958年2月致劉少奇的一封信中,毛澤東專對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一詩的內容進行較細考證,並從「兒童相見不相識」句子中推考唐代官吏的眷屬制度。

  他寫道:「前讀筆記小說或別的詩話,有說賀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詩話》,說賀事較詳,可供一閱。他從長安辭歸會稽(紹興),年已八十六歲,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為會稽司馬,也可能六七十了。『兒童相見不相識』,此兒童我認為不是他自己的兒女,而是他的孫兒女或曾孫兒女,或第四代兒女,也當有別戶人家的小孩子。賀知章在長安做了數十年太子賓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好友之遇。……在長安幾十年,不會沒有眷屬。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變成獨處,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棄眷屬。……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歷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 這裡,政治和歷史已完全被這位高明的詩人政治家從詩中析取出來

  了。1950年代末,毛澤東在研讀初唐詩人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一文時,寫下了一篇長達千餘字的內容豐富的批註。批註除了考證王勃所作《滕王閣序》的年齡等等外,還概括了王勃的經歷和分析了王勃的作品。他寫道:「這個人高才博學,為文光昌流麗,反映當時封建盛時的社會動態,很可以讀。」並讚揚王勃「以一個二十八歲的人,寫了十六卷詩文作品,與王弼的哲學(主觀唯心主義),賈誼的歷史學和政治學,可以媲美。都是少年英發」。毛澤東在這裡把詩與哲學、歷史學和政治學貫通起來了。

  毛澤東不僅善於分析詩人詩作的產生環境,還善於從其詩作中發現詩人本身所暴露出的思想上的傾向。對南北朝著名詩人謝靈運《登池上樓》詩的分析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登池上樓》一詩的天頭、行間,毛澤東曾寫下這樣的批語:「通篇矛盾。『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見矛盾所在。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進德智所拙也』。做林下封君,又不願意。一輩子生活在這個矛盾之中。晚年造反,矛盾達於極點。『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是造反的檄文。」當然,毛澤東的這種分析是以了解詩人的社會處境和命運為前提的。正是本著自己獨特的哲思,毛從詩人李白那傲視一切的心態中,亦能窺知他骨子裡的致仕意向。從李白《古風》讚美秦始皇功業的詩里,毛澤東發現了李白「盡想做官」。從李白的《梁父吟》中,毛澤東看出了李白把做官的希望放在將來,並且神氣十足:「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指揮楚漢如旋蓬」。 且不論毛澤東這般論詩論人是否有失偏頗,但他對詩對人的理解和議論卻比常人來得深刻。

  但是另一方面,毛澤東對歷史上那些命運坎坷或不得志的詩人又非常同情,這大概應歸結於他總是同情弱者,同情廣大下層受壓迫的階級或階層並為之鳴不平的民主思想使然吧。然而,毛澤東又認為貧賤受壓、經歷坎坷對人極有好處,歷史上的名作都是由身處逆境的人創造和產生出來的。他極為欣賞司馬遷的這樣一段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他在不同場合多次闡發過這段話的意義,並認為真正有聰明才智、有創造力的人總是那些身處逆境的人。他曾經說:屈原如果繼續做官,他的文章就沒有了,正因為開除「官籍」,「下放勞動」,才有可能接近社會生活,才有可能產生像《離騷》這樣好的文學作品。 在闡發「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時,毛澤東說,《詩經》中的佳作「大部分是風詩,是老百姓的民歌」。為老百姓「發憤之所為作」,他們心裡有氣,才寫詩。 這便是毛澤東的詩歌創作觀點。這種觀點,毛澤東在對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使君序》一文的批註中同樣明顯地表現出來。他嘆惜王勃、賈誼、王弼、李賀、夏完淳等「英俊天才」「死得太早」,並引申出這樣一種看法:「青年人比老年人強,貧人、賤人、被人們看不起的人,地位低的人,大部分發明創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他們幹的。」「結論就是因為他們貧賤低微,生力旺盛,迷信較少,顧慮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說敢幹。」

  毛澤東從詩中讀出政治,或從詩思維中得到啟迪,是自然的而不是任意的,是適中的而不是牽強的。對待歷史上的詩人詩作他絕不作任何不合邏輯的附會。在1970年代上葉評法批儒的潮流中,有人荒唐地把李白、李賀等詩人說成是代表歷史進步和變革力量的法家。對於這種無視歷史和藝術的穿鑿附會,毛澤東感到十分吃驚:「什麼?李白也成了法家?」「李賀算什麼法家?」針對一些人對李白《蜀道難》的種種猜測,毛澤東特地這樣說:「對這首詩,有人從思想性方面作各種猜測,以便提高評價,其實不必。」

  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毛澤東之從詩中讀出政治和哲學,關鍵之一在於他把詩與現實政治緊密聯繫起來。所以,詩常常成為他用來表達內心政治意願的方便工具。「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這是毛澤東1955年春在一篇文章中引用的清人龔自珍的詩。這首詩貼切地表達了毛澤東渴望在中國這張「一窮二白」的紙上寫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畫上最新最美的畫圖的強烈願望,期待中國勞動人民振奮精神,起來作主,展開一個社會主義的經濟革命、政治革命、思想革命、技術革命、文化革命的積極主張。

  1961年10月,毛澤東書魯迅詩一首贈日本朋友:「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則是他鼓勵日本友人敢於鬥爭,並寄希望於日本人民革命的勝利。1971年,陰謀家、野心家林彪自取滅亡後,毛澤東在論及他時,引用了白居易一首律詩中的後四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這恰如其分地為這個落得可恥下場的陰謀家畫了像。另外,毛澤東還引用過唐代張英的詩句「萬里長城今尚在,哪見當年秦始皇」,來表明國與國之間和平共處的重要;以王勃的詩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來說明中國與一個「遠隔千山萬水」的歐洲國家的友誼。1958年在武昌召開中共八屆六中全會期間,應邀為全會演出的著名粵劇演員紅線女請求他題字,毛澤東欣然揮筆寫下魯迅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相贈,於中寄託了他對文藝工作者堅持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的希望,亦體現了使文藝成為教育團結人民、打擊敵人的一貫主張。

  詩不僅被毛澤東得心應手地用來表達政治意願,用來遣發內心的激情和感情,甚至還可以用來作為治療心靈創痛或安慰別人的良方。自建國初年愛子毛岸英在朝鮮戰場上犧牲後,毛澤東自己在內心長期忍受著老年喪子的巨大苦痛,卻還經常安慰兒媳劉松林。1959年,劉松林生了一場大病,毛澤東得知後,即寄上一信,於中抄寫了李白的一首詩以慰之,並囑她愁悶時「看點古典文學」,以「消愁破悶」,開闊胸襟。1962年夏,二兒媳邵華身體欠佳,且學業未完,情緒低落,毛澤東即致信於她,勵其多加一些男兒氣,並說王昭君《上邪》一詩,可以讀。這使邵華深受感動。當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亦任他秘書的胡喬木1961年秋生病,毛澤東得知消息後,即勸慰胡「長期修養,不計時日,以愈為度」。還特在信中錄寫曹操《步出夏門行》中的詩句相贈:「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並說「此詩宜讀。」 詩可以開闊人家的襟懷,又何嘗不鼓動毛澤東自己的情緒呢?1975年,因眼疾進手術室動手術前,毛澤東特地讓人去播放岳飛的《滿江紅》戲曲唱片,在那高亢、有力的音樂聲中他邁步走進了手術室……

  作為酷愛詩的政治家詩人,毛澤東寫詩、讀詩、論詩,借詩抒發豪情,用詩表達自己思想和志願。他「胸中裝著整個世界,始終沒有忘記詩!」而作為生就詩人氣質的政治家,毛澤東有一種「死猶未肯輸心去」的可貴品格。雖然他那血肉之軀不能抗衡無情的自然規律,但他畢竟能藉助古人的詩句以消減暮歲體衰的悲涼:

  此樹婆娑,

  生意盡矣!

  至如白鹿貞松,

  青牛文梓,

  根柢盤魄,

  山崖表里。

  桂何事而消亡?

  桐何為而半死?

  ……

  昔年種柳,

  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

  悽愴江潭。

  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這是他逝世前不久的日子裡拖著那倦極的身軀對庾信《枯樹賦》一字一頓的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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