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縱宇一郎東行
2024-10-03 19:35:01
作者: 胡為雄著
一九一八年
雲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鍾此。
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艨艟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於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餘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有書還,我返自崖君去矣。
詩賦人生
1918年春,湖南新民學會會員在長沙北門外的平浪宮設宴聚餐,為將東渡日本留學的會員羅章龍 餞行。這平浪宮在湘江邊的輪船停泊碼頭附近。時久雨初晴,天氣宜人。羅章龍求學東瀛,將登船遠去,前來送行的同窗好友多達四五十人。大家情緒正高,紛紛吟詩填詞相送,示以惜別。毛澤東與羅章龍素來詩交甚厚,此次送別,毛澤東自然少不了賦詩以壯行色。在此之前,毛澤東已知羅章龍求學行程已定,為了鼓勵遠行的友人成就大業,他花了三四個晚上,反覆吟詠修改,作成七言古風長詩,以抒發自己的壯懷和別友的心境。毛澤東的這首古風長詩的題目為《送縱宇一郎東行》,他在詩中之所以稱羅章龍為縱宇一郎,並署筆名二十八畫生,是因1915年毛澤東發出「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後,羅章龍在應徵信上署名為縱宇一郎。從那以後,二人過從甚密。眾人在平浪宮聚餐後,輪船即將啟航赴滬。毛澤東特到碼頭送行,說有一詩相贈,言畢將一個裝有贈詩的信封遞給羅章龍。不過,當時羅章龍的「東行」因故未成。因他到上海後,恰好聞知日本政府在5月7日(1915年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二十一條最後通牒的日子)派軍警毆打中國的愛國留學生,迫使他們回國。鑑於這種情況,羅章龍便從上海返回湖南。
《送縱宇一郎東行》這首詩一直藏之於羅章龍心中,60年後才公開發表。1979年,羅章龍將自己的回憶文章《回憶新民學會》公布於《黨史研究資料》第10期,首次披露了這首詩。詩中「世事紛紜從君理」句中的「從君理」,最初發表時為「何足理」。這大概是羅章龍在發表毛澤東的這首詩作時,大概感覺有負故人厚望,自己所改。後來,研究羅章龍的鄧伍文同志同羅章龍先生懇談後,羅章龍鄭重予以改正為「從君理」,恢復原句。改正後,國內所有研究毛澤東詩詞的著作都作了改正。例如,中共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毛澤東詩詞集》收編的此詩,此句亦恢復為原詩句。此外,這首詩中「艟艨巨艦直東指」句中的「艟艨」一詞,在羅章龍的《椿園載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中改作「艨艟」。然而,對該詞許多毛澤東詩詞研究著作都未按此改動,仍作「艟艨」。張仲舉在《毛澤東詩詞全集譯註》一書中認為羅章龍在《回憶新民學會》一文中公布的詩句,「其間已逾六十一個春秋,加之既無作者手稿遺留,又未經作者目睹校正,未必無誤」,故他將該詩句中的「艟艨」一詞,也與《椿園載記》一樣改為「艨艟」,並認為《辭海》等書中查不到「艟艨」一詞。2003年,中央文獻研究室吳正裕研究員主編《毛澤東詩詞全編鑑賞》收入此詩時,也根據《椿園載記》一書將「艟艨」一詞改為「艨艟」。與此同時,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重印
《毛澤東詩詞集》時,亦相印作了訂正。
注釋
衡岳 指嶽麓山,位於湘江西岸。嶽麓山雲麓宮楹聯有云:「西南雲氣來衡岳。」古人將嶽麓山列為南嶽七十二峰之一,視為衡山的余脈。南北朝劉宋時《南嶽記》載:「南嶽周圍八百里,回雁為首,嶽麓為足。」又,唐朝元和郡縣誌載:天馬鳳凰「麓山在長沙縣西南,隔湘水六里。蓋衡山之足也,故以麓名。」
嶽麓山東坡前、湘江西岸的天馬山、鳳凰山,兩山與嶽麓山之間的微型盆地為嶽麓書院所處地。
屈賈 指屈原、賈誼。屈原(前340-前278年),名平,出身楚國貴族,楚懷王時為官左徒,政治上頗有抱負和遠見,後遭讒遭貶,自沉於汨羅江。屈原才華橫溢,憂國憂民,留下了《離騷》、《九歌》、《天問》、《招魂》、《九章》等不朽詩篇,在中國和世界文學史上享有崇高聲譽。賈誼(前200-前168年),起自寒門,漢孝文帝時為官太中大夫,後遭讒,貶為長沙王太傅,終鬱郁不得志,死時年三十三。賈誼渡湘水時曾為賦吊屈原,他亦頗具才華,境遇與屈原也差不多。在中國歷史上,屈賈成了才華的象徵。在與毛澤東交誼過程中,羅章龍曾賦詩酬答,詩中有「文喜長沙傅,騷懷楚屈平」句。
鍾 聚集。古人常將人傑地靈並稱,將傑出人才的產生歸之為自然造化,認為是山川靈氣聚毓所致。
洞庭湘水漲連天 唐代劉長卿《自夏口至鸚鵡洲望岳陽元中丞》詩中有句:「洞庭湘水遠連天。」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長江南岸。面積2800餘平方公里,為我國第二大淡水湖。西南納湘、資、沅、澧四河,北納長江汛期洪水,在岳陽縣城陵磯匯入長江。湘水,湘江。參見《沁園春·長沙》湘江注釋。
鯤鵬擊浪 鯤,傳說中一種巨大的魚。鯤鵬,由鯤變成的巨大的鳥。《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徒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擊浪,通激浪。李白《大鵬賦》:「激三千以崛起。」詩人將友人縱宇一郎的渡江涉海比作鯤鵬擊浪,氣魄宏大。
艨艟(méng chōng 萌充) 古代的一種戰船。《舊五代史·賀瓌傳》:「以艨艟戰艦扼其中流。」《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宴長江曹操賦詩,鎖戰船北軍用武》:「遙望江北水面,艨艟戰船排列江上。」 艨艟此指羅章龍乘坐的輪船。
要將宇宙看稊米 宋代辛棄疾《哨遍·秋水觀》詞中有句:「何言泰山毫末,從來滅地一稊米。」稊米,一種形似稗的草,結實如小米。稊,此用來形容極小。《莊子·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
名世於今五百年 名世,聞名於世。《孟子·公孫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此句表明詩人想建功立業的勃勃雄心。
諸公碌碌皆餘子 謂眾人都是些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公,對尊長或平輩的敬稱。餘子,其餘的人。子,古代男子的尊稱或美稱,亦泛指人。《後漢書·禰衡傳》:「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
平浪宮 位於長沙北門外、湘江之濱,船隻停泊處。20世紀50年代前船民下洞庭湖捕魚,先到此處敬神,祈望平安無事。
崇明對馬衣帶水 崇明,崇明島,上海市以北。原系長江口沙洲,唐初始露出水面。對馬,日本島嶼,屬長崎縣,在朝鮮海峽內。衣帶水,一衣帶水。《南史·陳本紀》:「隋文帝謂僕射高熲曰:『我為百姓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謂長江狹窄如一條衣帶,不足為阻。詩人在此把中日兩國之間的海域比做一衣帶水,表明他與遠行人之間的友誼不會為其所阻。
東瀛(yíng 營) 東海,後亦稱日本為東瀛。
我返自崖君去矣 此句典出《莊子·山木》,《莊子·山木》寫人世多患,並指出免患之道。其中第二節寫市南宜僚見魯侯焦憂,便勸魯侯「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虛己以游世」。虛己即消除一己貪圖名位之念。市南宜僚還告訴了魯侯游世的方法:「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意即「減少你的費用,節制你的慾念,雖然沒有糧食,也夠了。你渡過江而飄向海,看不見岸,愈往前進卻不知窮盡。送你的人都從岸邊回去,你從此遠離了!」詩人將此點化入詩,意味深長。
意會
春樹,雲霞,山川奇氣,孕育出屈賈之才;洞庭,湘水,滔滔接天,運載著將化為大鵬乘風而起的三千里巨鯤。一首殊異的詩,一種奇特的格調,一個大寫的我。只是中國古文化的相宜輔佐,才養成煙高壯志,陶塑就磊磊胸懷。未縈懷紛紜世事,安足慮滄海橫流?茫茫宇宙,不過稊米。胸中日月,才常新美。還是先去國捐俗、少費寡慾、虛己游世、與道相輔而行吧,當今之世,經世濟民,繼大任者,捨我其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諸公碌碌皆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