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來主義
2024-10-03 19:33:04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所說從別國竊得火來煮自己的肉,不只限於文藝理論,外國文學,也包括國外的藝術,主要是版畫藝術。正如魯迅開創中國現代小說與引進國外小說有直接關係一樣,魯迅倡導中國現代版畫運動的過程,同時也是不斷輸入介紹國外版畫的過程,組織和引導國內外版畫進行藝術交流的過程。
1929年,魯迅首次引進英、法、義大利、瑞典等國的版畫時說,他們的木刻,原本是從中國傳去的,「雖然還沒有十分的確證,但歐洲的木刻,已經很有幾個人都說是從中國學去的,其時是十四世紀初,即一三二○年頃」,以後逐漸發展,「成了純正的藝術」,現在將這藝術輸入,是把木刻請回本土。魯迅風趣地說:「中國古人所發明,而現在用以做爆竹和看風水的火藥和指南針,傳到歐洲,他們就應用在槍炮和航海上,給本師吃了許多虧」,「木刻的回國,想來決不至於象別兩樣的給本師吃苦的」。
魯迅手繪《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封面圖案。本畫集由魯迅編選,以三閒書屋名義自費出版。宣紙珂羅版印製,共印一百零三部。為擴大傳播,版權印有:「有人翻印,功德無量。」
這是自然的。回國的木刻不是如古董般的回歸原位,不再是恢復原先的「複製木刻」,而是一種新的創造的藝術。新的藝術,無疑會給人們以新的享受。
在社會動亂,交通阻隔,信息不靈,缺乏文化交流的時代,僅憑文人一己之力,又遠非富翁,要搜羅各國版畫,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據不完全統計,1928年、1929年、1930年,魯迅每年平均購買美術書籍七十餘冊。除平常留心購置藝術書籍外,魯迅更熱心於千方百計托人從國外搜尋版畫書籍和藝術家的原拓作品。只要手頭一有馬克和法郎,就寄給在德國留學的徐詩荃和在法國的陳學昭、季志仁,托他們代買。徐詩荃為了不負魯迅的囑託,用有限的錢買到精品,專門選修了有關版畫的課程。陳學昭拿著法國外交部的記者證,跑巴黎的各家書店,憑記者證優惠百分之二十,用同樣的錢,為魯迅多買幾本書。蘇聯的版畫,則托旅蘇的曹靖華去搜尋。曹靖華奔走於列寧格勒和莫斯科之間。但是,木刻家的手拓原作,其定價之高,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他們卻希望用他們的畫與中國的宣紙交換。這真讓人喜出望外。曹靖華寫信告訴魯迅,魯迅高興極了,親自到街上選購宣紙,親自包紮,親自到郵局寄發。雖然當時寄往蘇聯的東西很費周折,檢查、刁難、扣壓,但魯迅還是一包一包地寄了過去,蘇聯那邊著名木刻家的原作便一卷一捲地寄了過來。
《〈死魂靈〉一百圖》。俄國畫家阿庚作,魯迅以三閒書屋名義自費翻印。書脊「阿庚畫:死魂靈一百圖」為魯迅手跡。圖中展示了魯迅設計稿、平裝本和精裝本
魯迅於高興之餘,又覺得這麼多、這麼好的原版木刻在手中,仿佛是一副重擔。僅蘇聯的就有一百多幅,搜集到這麼多版畫,魯迅自信在中國恐怕只有他一個人了。但魯迅決不是為了藏之密室,他是為了向中國人介紹的,讓中國的木刻青年參考的。在這亂世危邦,如果大家還沒看到這些版畫,就遭兵火散失,他是覺得比失了生命還可惜的。於是,魯迅千方百計地向世人介紹,一是辦展覽,二是出書。1930年到1933年間,魯迅自備畫框,在內山完造的幫助下,先後舉辦了三次外國版畫原作展覽會,還為德國版畫展提供了展品和畫框。版畫展給觀眾,尤其是給美術青年提供了欣賞和學習外國原作的極好機會。魯迅說過,原作和「翻印之畫片,簡直有天淵之別」。但展覽是暫時的,又不可能廣為流傳,於是,魯迅一邊辦展覽,一邊設法把自己搜集到的版畫編輯成書,翻印出版。1929年到1936年間,他一手編、印的畫集就有十多冊,而且大部分都是自費出版的。出版後又將大部分贈送給版畫青年,致使一再接受贈送的青年紛紛為魯迅擔心,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魯迅晚年,的確把相當大的精力和幾乎全部的財力用在這方面了,用他的話說就是「賠錢貼工夫」。為了保證印製的效果,只要有可能,魯迅不惜用最好的紙張和印製手段。如自費印製的《梅斐爾德木刻士敏土之圖》,魯迅介紹說:「木版畫十大幅,黑白相映,栩栩如生,而且簡樸雄勁,決非描頭畫角的美術家所能望其項背。」「現據輸入中國之唯一的原版印本,複製玻璃版,用中國夾層宣紙,影印二百五十部,大至尺余,神彩不爽。」自費編印珂羅版宣紙本《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是1936年大病前後進行的。在嚴冬和酷暑中,翻譯,選紙,題字,寫序文,做GG,和許廣平一同在地席上一頁頁排次序,襯夾層……共印一百零三部,贈人多達四十部。送書給許壽裳時題寫道:「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後,親自經營,才得成就,持贈季市一冊,以為紀念耳。」
《一個人的受難》。比利時版畫家玫綏萊勒畫集,魯迅編選並作序,1933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影印出版,42開,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1934年6月2日,就在魯迅寫出《拿來主義》,提出對待中外藝術「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的著名的「拿來主義」主張的前兩日,他寫信給鄭振鐸說:「蓋中國藝術家,一向喜歡介紹歐洲十九世紀末之怪畫,一怪,即便於胡為,於是畸形怪相,遂瀰漫於畫苑,而別一派,則以為凡革命藝術,都應該大刀闊斧,亂砍亂劈,凶眼睛,大拳頭,不然,即是貴族。我這回之印《引玉集》,大半是在供此派諸公之參考的,其中多少認真,精密,那有仗著『天才』,一揮而就的作品,倘有影響,則幸也。」魯迅費盡心血引進外國版畫,在鮮明的現實針對性中,更蘊含著「拿來主義」者的博大的藝術精神和崇高的審美追求。他選擇和介紹外國版畫,強調的是「忍飢,斗寒,以一個廓大鏡和幾把刀,不屈不撓的開拓了這一部門的藝術」的木刻精神;強調的是珂勒惠支般的「深廣的慈母之愛」與「堅決」「強韌」的「丈夫氣概」;強調的是黑白配列,黑白相映,黑白對照中的「生命之顫動」與「有力之美」。把這樣的藝術養分輸入中國,無疑大有益於培育博大崇高的中國的藝術生命與藝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