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木藝術
2024-10-03 19:33:01
作者: 李文儒著
似乎根本不應該由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來承擔這樣的職責,然而,中國現代版畫的歷史,確確實實是從魯迅那裡開始的。
小時候滋長起來的對黑白繪畫的濃厚的興趣,成年後對古代石刻、磚刻畫像拓片的不斷搜求積累,以及對國外美術作品的盡力搜集介紹,使魯迅終於在有意無意間發動了中國30年代的新興木刻運動。
「中國木刻圖畫,從唐到明,曾經有過很體面的歷史。但現在的新的木刻,卻和這歷史不相干。新的木刻,是受了歐洲的創作木刻的影響的。」魯迅在《〈木刻紀程〉小引》中所說的「新的木刻」,是指和中國傳統木刻(畫、刻、印分工而成)不同的「創作木刻」(畫、刻、印都由作者一人完成)。而「創作木刻的紹介,始於朝花社」。朝花社是魯迅與柔石等於1928年底組成的文藝團體,編輯出版文學與美術刊物,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輸入外國的版畫。魯迅編選的美術叢刊《藝苑朝花》中的《近代木刻選集》第1、2集,於1929年出版,是中國現代版畫史上最早介紹外國創作木刻的畫集。魯迅同時在朝花社出版的《朝花》周刊、旬刊上,在和郁達夫主編的《奔流》等刊物上,選登外國創作木刻,介紹歐洲木刻史,推薦外國版畫書刊。創作木刻的種子,很快在中國美術土壤中發芽生根。「一八藝社」「現代木刻研究會」「春地畫繪」「上海木刻研究會」「MK木刻研究會」「無名木刻社」等美術青年組織的木刻團體紛紛出現,並大都和魯迅建立起不同程度的聯繫。創作木刻開始在報刊上出現。
《朝花》旬刊、《朝花》周刊。1928年秋,魯迅與柔石等創立了「朝花社」,引入外國版畫,介紹東歐、北歐文學。這些刊物是魯迅最初提倡木刻的陣地。《朝花》周刊封面由魯迅設計
1931年春夏間,較早成立的一八藝社在上海舉辦習作展覽,這是第一次有木刻展出的展覽會。魯迅大力支持,捐款十五元托內山完造租到展覽場地。魯迅為展覽圖錄寫了《一八藝社習作展覽會小引》,稱讚一八藝社「是新的,年青的,前進的」,稱讚他們的作品「以清醒的意識和堅強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見生長的健壯的新芽」,「自然,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是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這一面」。
這一年暑期,對中國創作木刻滿懷希望的魯迅,在內山書店見到了來上海度假的內山老闆的弟弟,日本成城學校美術教師內山嘉吉。當魯迅得知內山嘉吉在教學生木刻入門,又親眼看了他的木刻表演後,當即請他為中國的木刻青年講習版畫技術。一次完全由魯迅組織的木刻講習會,於8月17日開始。內山嘉吉回憶說,這天早上,他正在書店準備木刻工具的時候,「書店門口,忽然一陣白光閃動,魯迅先生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衫走了進來。陽光照在魯迅身上,他的長衫真像是水晶帘子做成的,在發光」。前些天魯迅穿的總是褪了色的說黑不黑說黃不黃的長衫,今天的服裝使內山嘉吉驚奇的同時,感到了魯迅對這次講習會是多麼重視了。整整六天,在炎熱的蒸籠似的屋子裡,魯迅親自擔任翻譯,更準確地說,是一邊翻譯,一邊講解。內山嘉吉並不是木刻家,對各國名家的作品所見甚少。魯迅每天提一包自己收集的版畫書籍和版畫作品,讓學員傳閱,引導學員分析鑑賞。在講習會的第四天,魯迅送給內山嘉吉一套德國著名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的銅版印刷版畫《織工的反抗》,共六枚,這是魯迅花費四十四元購得的,每一張上都有作者的親筆簽名,是很難得的珍品。內山嘉吉認為「在日本,可能還找不到第二份」,在高興的同時,他「覺得有點惶恐了」。
在魯迅的直接組織指導下,中國新興木刻由萌芽向著魯迅希望的茂林嘉卉的方向迅速發展。中國固有的木刻,在新的時代里得以復興。復興著的新的生命,以其剛健、分明、厚重、有力的鮮明特徵,奠定了中國新興版畫的堅實根基。
《現代版畫》十八集。手印原作,每期手印五十本,廣州現代版畫會編印,始於1934年,終於1936年。每期出版後都寄贈魯迅先生評閱,在魯迅的指導下,這一刊物成為新興木刻運動中出版時間最長的木刻專刊。魯迅把它全套收藏起來。這是目前所見到的唯一全套的版畫叢刊
1930年8月6日,旅居上海的內山完造等日本友人邀請魯迅等漫談文藝問題。這是漫談會合影。前排左起為田漢、郁達夫、魯迅、歐陽予倩。後排左起第二人為鄭伯奇,右起第一人為內山完造
1933年冬至1934年初,魯迅應法國友人綺達·譚麗德的邀請,親自徵集挑選了中國左翼青年木刻家的五十八幅作品到巴黎、莫斯科巡迴展出,使我國新興的創作木刻,在較短的時間裡走過了從引進借鑑到走向世界的路程。
1933年以來,各地木刻創作形成高潮,寄給魯迅的作品日益增多。1934年,魯迅選編了青年木刻者的二十四幅作品結集自費出版,取名「木刻紀程」,魯迅稱之為中國「木刻的路程碑」,並打算一程一程地向前走。
中國木刻的前行之路,魯迅在《木刻紀程》小引中說得非常明白:「採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兩條路缺一不可,互相生發才能產生好的作品。魯迅在引進和介紹外國版畫的同時,也重視我國傳統木刻,替木刻界「擇取中國的遺產」。1934年,他和鄭振鐸一起整理編選出版了《北平箋譜》。魯迅在序中說:「鏤像於木,印之素紙,以行遠而及眾,蓋實始於中國。」並說明代的木刻「文彩絢爛,奪人目睛,是為木刻之盛世」。緊接著,他們又著手翻印明末編印的《十竹齋箋譜》,為的是讓新興木刻運動從遺產中汲取豐富的營養。
《魯迅像》。1935年,曹白刻。1936年3月2日,魯迅在給曹白的信中寫道:「以技術而論,自然是還沒有成熟的。但我要保存這一幅畫,一者是因為是遭過艱難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為留著黨老爺的蹄痕,三,則由此也紀念一點現在的黑暗和掙扎。倘有機會,也想發表出來給他們看看。」
30年代興起於上海的現代木刻運動,很快遍及全國。1935年,北方地區的京津木刻研究會發起舉辦全國木刻聯展,向上海、廣東汕頭、太原等地區徵集作品,魯迅看到報上的啟事後,即寄上自己歷年來收藏的作品和編印的作品集。得到魯迅如此直接的支持,主辦展覽的唐訶等青年欣喜若狂,倍受鼓舞。他們感到魯迅先生雖然離他們那樣遙遠,但先生的心卻跟他們連在了一起。全國木刻聯展在北京舉行以後,又到天津、濟南、漢口、太原、上海等地巡迴展出,在全國引起極大的反響。魯迅為擬出的《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專輯》寫了序。他為木刻運動的發展感到欣慰:「近五年來驟然興起的木刻,雖然不能說和古文化無關,但決不是葬中枯骨,換了新裝,它乃是作者和社會大眾的內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僅有若干青年們的一副鐵筆和幾塊木板,便能發展得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現的是藝術學徒的熱誠,因此也常常是現代社會的魂魄。」魯迅對他所倡導的新興木刻運動有更大的期望:「這是開始,不是成功,是幾個前哨的進行,願此後更有無盡的旌旗蔽空的大隊。」
魯迅舉辦的木刻講習會結業合影。攝於1931年8月22日。左起:鍾步清、鄧啟凡、苗勃然、樂以鈞、黃山定、顧洪干、李岫石、鄭洛耶、胡仲民、江豐、魯迅、陳鐵耕、內山嘉吉、倪煥之、陳卓坤
《引玉集》。蘇聯木刻集,魯迅選編、設計封面並作後記,1934年以三閒書屋名義自費印行。24開
《木刻紀程》(一)。魯迅編印。1934年以鐵木藝社名義自費出版。收黃新波、陳煙橋等木刻二十四幅,原版拓印,宣紙線裝。魯迅題書名,作《小引》。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