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向刀叢覓小詩
2024-10-03 19:32:57
作者: 李文儒著
1931年1月16日晚,柔石離開魯迅家的時候,魯迅交給他一份親筆抄寫的印書合同。第二天,柔石參加共產黨內的一次秘密會議,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口袋裡還裝著魯迅的那份合同,捕者追問魯迅住址,柔石拒不透露。同時,被捕的還有左翼作家、共產黨員殷夫、胡也頻、馮鏗等。第三天,另一位黨員作家李偉森亦被捕。
三天後,魯迅得到柔石等被捕的確切消息,也聽到要搜捕他的傳言。魯迅匆匆燒掉朋友們的信件,在內山完造的幫助下,和許廣平一起,帶著還不到兩歲的海嬰,轉移到日本人開設的花園莊旅館,一家人擠在樓梯底下的一間小屋裡。這是魯迅到上海後的第二次避難,避居時間長達三十九天。
《為了忘卻的記念》手稿。28.4cm×21cm。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2月7日深夜,柔石、殷夫等五位左翼作家和林育南、何孟雄等共產黨的重要幹部共二十三人,被國民黨秘密殺害於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消息傳來,魯迅悲憤交加。夜已經很深了,人們都睡覺了,在堆滿破爛什物的旅館的院子裡,魯迅默默地鐵一般地站立著。陣陣冷風襲來,四周一片黑暗。魯迅最好的年輕朋友柔石;一起辦朝花社,一起發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發起「左聯」的柔石;額頭亮晶晶的,戴著又圓又大的近視鏡的柔石;總相信人們是好的,總是「傻子」似的不停地做事的柔石;魯迅唯一的不但敢於隨便談笑,而且還敢於托辦私事的柔石,在這樣的深夜裡被殺害了!滿臉孩子氣的殷夫,有一回被捕釋放後,大熱天穿著厚棉袍、汗流滿面跑來敲魯迅門的殷夫,才二十一歲,也在這樣的深夜裡被殺害了!……眼睜睜看著身邊這樣的好青年慘遭殺戮,在魯迅至少是第三次了。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總是微笑著的劉和珍,廣州中山大學瘦小精悍的畢磊,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魯迅更為沉重地感到自己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在悲憤中沉靜下去,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吟出哀切動人的千古絕唱: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兩年後,魯迅為紀念「左聯」五烈士犧牲兩周年寫作《為了忘卻的記念》時,悲憤之情仍然是那麼強烈: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1931年7月,柔石等犧牲後,魯迅怕母親為己擔憂,同月31日,魯迅和許廣平帶著海嬰,到上海福井寫真照相館拍照,並寄呈母親
大革命失敗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農村革命的深入,遭到國民黨嚴酷的軍事圍剿;以上海為中心的中國文化革命的深入,遭到國民黨嚴酷的文化圍剿。「左聯」團結和培養的革命文學青年,一個又一個地被反動政府虐殺了。魯迅也遭受到白色恐怖的嚴重的迫壓。柔石等被捕後,傳言四起,有的說魯迅同時被捕,有的說已遭殺害。大報雖無記載,小報卻言之鑿鑿。為免親友擔憂,魯迅四處發信。寫給許壽裳的信,不加標點,不用真名,用了老友熟知的「索士」和「令斐」兩個名字,以換住醫院隱指離家出走,信中寫道:「昨至寶隆醫院看索士兄病,則已不在院中,據云:大約改入別一病院,而不知其名……近日浙江親友有傳其病篤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聞此訛言,為之黯然,故特此奉白。」在給朋友們的信中,魯迅多次透露處境的艱難。給李秉中信中說:「文人一搖筆,用力甚微,而於我之害則甚大。老母飲泣,摯友驚心。」「弄筆者或殺或囚,書店(北新在內)多被封閉,文界孑遺,有稿亦無賣處,於生活遂大生影響耳。」給曹靖華信中說:「此時對於文字的壓迫甚烈,各種雜誌上,至於不能登我之作品,紹介亦很為難。」在東躲西藏的處境中,朋友們勸他出國,他也考慮過去留的問題。在花園莊旅館的那間狹窄的屋子裡,魯迅給李秉中寫信說:「時亦有意,去此危邦,而眷念舊鄉,仍不能絕裾徑去,野人懷土,小草戀山,亦可哀也。」
五位作家被秘密殺害後,魯迅於避難中作此詩
柔石等被秘密殺害後,國民黨當局嚴密封鎖,禁止報刊走漏消息,如魯迅說,「禁錮得比罐頭還嚴」,真正是「吟罷低眉無寫處」。無寫處,魯迅也要寫;不許說,魯迅也要說。避難結束後的3月18日,魯迅將寫好的《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一文,交給史沫特萊,托她在國外發表。這篇文章專為向全世界揭露國民黨殺害左翼作家而作,文中寫道:「現在來抵制左翼文藝的,只有誣衊,壓迫,囚禁和殺戮;來和左翼作家對立的,也只有流氓,偵探,走狗,劊子手了。」史沫特萊擔心魯迅的安全,請魯迅慎重考慮,魯迅回答說:「這幾句話,是必須說的。中國總得有人出來說話。」
為紀念五位青年作家,魯迅與馮雪峰合編了《前哨》。魯迅為刊物題名,並寫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一文,控訴國民黨殺害青年作家的罪行。1931年4月20日,編完《前哨》(紀念戰死者專號)後,魯迅全家與馮雪峰全家合影。19cm×13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4月份,魯迅主持編輯了秘密發行的「左聯」機關雜誌《前哨》創刊號。創刊號為「紀念戰死者專號」,發表有魯迅參與起草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為國民黨屠殺大批革命作家宣言》《為國民黨屠殺同志致各國革命文學和文化團體及一切為人類進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書》。魯迅為專號寫了《柔石小傳》,寫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魯迅寫道:「我們現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銘記,紀念我們的戰死者,也就是要牢記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歷史的第一頁,是同志的鮮血所記錄,永遠在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鬥爭。」
9月份,另一份左聯機關刊物《北斗》創刊,魯迅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沒能如願。主編丁玲希望魯迅提供一些插圖,魯迅特意選了珂勒惠支的木刻《犧牲》,一是因為柔石特別喜歡木刻,二是柔石生前曾回故鄉看望近於失明的母親,多住了些日子,魯迅「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而《犧牲》畫的正是「一個母親悲哀的閉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魯迅說,這,「算是我的無言的紀念」。為接濟柔石犧牲後家中父母、妻子、兩子一女的生活,魯迅兩次捐款三百元,這,當是魯迅的有力的資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