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時節的歌哭

  小說創作雖使魯迅成名，但更能顯示魯迅力量、魯迅個性、魯迅風格的，則是魯迅的雜文。

  中國現代雜文如魯迅所說，萌芽於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從1918年《新青年》的「隨感錄」開始，魯迅的雜文創作就沒有停止過，而且愈寫愈多，遠遠超過了其他文體的創作。到1926年離開北京時的八年間，魯迅共創作雜文一百二十多篇，其中1925年和1926年不到兩年所寫，就占了一多半。

  雜文既應「文學革命」「思想革命」之需而產生，又通過報刊等現代媒體及時與讀者溝通，這一新文體的特點便仍如魯迅所說，自然是「掙扎和戰鬥」了。相比之下，雜文更廣泛地接觸到小說、新詩、戲劇等文體所沒有或者不可能觸及的社會問題，更尖銳地表達著反帝反封建的時代主題，更便於直接地參與劇烈的社會文化鬥爭，更適應魯迅利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改良人生的理想追求，更契合魯迅的個性光彩與審美追求，所以，雜文更為魯迅所重視：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很是感激的，而且也並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裡有這麼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麵包之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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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蓋集〉題記》

  在沙漠上，在飛沙走石中的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魯迅北京時期的雜文，習慣上稱作魯迅前期的雜文，大體上以創作發表為序，分別收集在《墳》《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四本集子裡。

  魯迅收集在《墳》中的文章寫作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之久，寫於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兩個不同的歷史時期，既反映了這兩個時期的多次重大鬥爭，也記錄了魯迅個人的精神歷程，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和魯迅思想發展的重要歷史文獻。《熱風》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蓬勃開展期同形形色色的舊文化戰鬥的成果，其中最突出的是對社會基礎廣泛、頑固守舊的國粹主義的猛烈攻打。《華蓋集》《華蓋集續編》里的雜文，較多的是圍繞「五卅」事件、女師大學潮、「三一八」慘案而寫的，文章中涉及不少具體的事和具體的人，如魯迅所說，雖大抵和個人鬥爭，但實為公仇，決非私怨，因為貫穿其中的鬥爭是以重大的現實政治鬥爭為背景的。魯迅在批評中所堅持的價值標準，是現實鬥爭中的政治態度和文化心態，從而遠遠超越了你爭我奪的個人恩怨和你非我是的個人之爭，這也是魯迅總能從具體的人、事中，抽象出具有普遍社會意義、文化意義的「類型批評」的原因。

  魯迅的雜文，從一開始就顯示出廣泛的社會批評、文明批評的特色，涉及的問題很多，但不論是長論的氣勢跌宕，還是短文的凝練流暢，不論涉及多少問題，始終貫穿著的是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與科學的時代精神。

  《華蓋集》。收1925年雜文三十一篇。1926年6月北新書局出版，32開，毛邊。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華蓋集續編》。收1926年雜文三十二篇，1927年雜文一篇。1927年5月北新書局出版，32開，毛邊。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曾把他的雜文統稱為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由於魯迅對中國傳統社會、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由於他廣泛地汲取了人類現代文明的文化成果，他的著眼於現實的社會批評、文明批評遠遠地超越了就事論事的界限。他是以宏大的人類文化的眼光，是以全新的歷史文化觀念，是在中國社會與世界社會、中國人與外國人、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比照中，大聲地激烈地發表著自己的關於中國社會、歷史、人生、文明的批評意見的。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他的執著於現實、否定現實的基本思想特點，聽到的是以思想文化革命為特色的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的聲音。

  與社會批評、文明批評的內容相應，貫穿在魯迅雜文中的獨特的文體精神，是魯迅所說的批評「不留面子」，「任意而談，無所顧忌」；是「偏不遵命，偏不磕頭」，「偏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它一撥」，偏要給那些一心一意營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的人們面前「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是「釋憤抒情」的「悲喜時節的歌哭」；是「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抗爭專制獨裁，抨擊獸行獸道，直面慘澹人生，正視淋漓鮮血，鄙視猥瑣人格，憎惡醜惡行徑，明知惡勢力之大，傳統習慣勢力之大，一己力量之小，明知奮力鬥爭未必能收到成效也不屈不撓。魯迅雜文中的決然態度，正是他本人追求和具有的獨立不依的人格精神、意志力量的體現，是他看重的「師心遣論、使氣命詩」的魏晉風骨的體現，是他反抗絕望的鬥爭精神的體現。這一切，正是構成他的雜文獨特的文體精神的最核心、最動人、最具魅力的地方，也是最優秀的文學所不可或缺的批判的本質特徵。在中國，再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了。在他後來更多的雜文創作中，他更把他的這種文體精神一步步地推向了極致。

  《熱風》。收1918年至1924年雜文四十一篇。1925年11月北新書局出版，魯迅自題書名，32開，毛邊。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墳》。收1907年至1925年論文及隨筆二十三篇。1927年3月未名社出版，32開，陶元慶作封面。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