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之歌

2024-10-03 19:31:34 作者: 李文儒著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野草〉題辭》

  最豐富最複雜最難理解的散文詩《野草》,誕生在西三條胡同里那間看得見「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最簡陋的「老虎尾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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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自稱他的《野草》是創作《彷徨》時期的「小感觸」。然而因為這「小感觸」是從一位偉大的詩人、哲人、思想家、精神界之戰士的心靈深處自由自在地流淌出來的,所以這「小感觸」便成為魯迅自己也成為中國新文學史上最瑰奇、最豐富、最深邃、最具魅力的藝術創造,成為凝聚著魯迅獨特人生體驗的關於生命哲學的偉大成果。

  《野草》。散文詩集,除《題辭》外,所收《秋夜》《過客》等二十三篇,均寫於1924—1926年,陸續發表於《語絲》周刊。1927年7月北新書局出版,32開,毛邊。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野草》的豐富、複雜、深奧,在表層形態上表現為各種各樣的意象,各種各樣的對立: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希望與絕望,充實與空虛,沉默與開口,天上與深淵,天堂與地獄,夢幻與現實,戰士與蒼蠅,有形之人與無物之陣,一切與無所有,愛者與不愛者,眷念與決絕,祝福與詛咒,仇與友,人與獸,傻子與聰明人……緊張的對立,擠壓出強烈的孤獨、寂寞、苦悶、空虛,甚至絕望的情緒色彩,轉為奇特多變的意象描繪,而貫注其中的主導性潛流,則是魯迅關於生命哲學的體系的基本要素。

  首先是對於人的存在的思考,自我對「我」賴以存在的現實的態度與關係的思考。儘管是令所有憂思人生者焦慮不安的現實,但必須面對現實,立足現實,而不能逃避現實。「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現實即便不肯容「我」,「我不如彷徨於無地」;現實明暗參半,我「彷徨於明暗之間」;現實一片黑暗,「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或在「黑暗裡彷徨於無地」。現實愈不容「我」,「我」愈執著於現實。因為任何一種現實的存在,都是「我」必須正視和面對的實在。

  其次是面對死亡、走向死亡的生命的意義。面對現實,執著現實,但絕對不是受現實的任意擺布或隨波逐流,生命的意義在於以自己的存在對抗存在的現實,以獨立的思考與獨自的行動實現個體生命的價值。

  魯迅用過的講義夾(18cm×25.1cm)和修書工具。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生命的終點是墳,是死亡,生命的過程是走向死亡的過程,而生命的意義正在「走」的過程之中。明確地意識到「走」向死亡的「走」才更能「走」出生命的意義。《過客》中的過客頑強地表述了生命的意義:「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過客的「走」始終是自覺的、理性的,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心中有召喚他的聲音:「前面的聲音叫我走」,那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所以,過客能夠把持住自己,能夠主宰自己,能夠拒絕布施,拒絕休息,拒絕迴轉,一往無前地走去。只有這樣,生命才絢麗輝煌,才息息變幻,才莊嚴神聖:「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這樣的生命即便「死亡」,仍然凝聚著「生」的意義:「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魯迅在北京大學等校任教的部分聘書。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野草》的確有相當費解的一面。有些章節甚至只可感受,不可理解。費解有兩種,一是解開之後,發現什麼也沒有;一是解開之後發現裡面還有解,而且愈解愈多。《野草》屬於後者。二十三篇短短的散文詩組成的是薄薄的一小冊,然而,其豐富的內涵卻是那些篇幅超過它幾十倍、幾百倍的煌煌巨著難以比擬的。《野草》無疑是一位偉大的哲人、詩人以他超人的智慧和靈感開創的一個新的文學領地。這本小小的散文詩集,如《吶喊》《彷徨》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山和經典一樣,事實上已成為中國散文詩的開山與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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