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戟獨彷徨
2024-10-03 19:31:30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被「逐出」八道灣之後,到離開北京之前所創作的小說,集成他的第二部小說集《彷徨》。《彷徨》的封面出自魯迅的同鄉、青年藝術家陶元慶之手。橘黃的底色上,人、椅、太陽的造型及其關係,極傳神地傳達著日暮彷徨之感。魯迅很滿意陶元慶的設計創作,說這封面「實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動」。
關於《彷徨》,魯迅說過:
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哪裡呢?我想,這是很不好的。於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
《〈自選集〉自序》
五四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後,新文化戰陣中的戰友風流雲散。尋找新的戰友而不得的魯迅,不由得又想起當年籌辦《新生》的失敗和辛亥革命後的失望,隱伏在心底的荒原意識再次浮上心頭。當然,這期間的苦悶與孤獨,不排除他一手扶攜起來的、被他看重的周作人突然同他反目給他帶來的心靈痛創有關。但是,這回的苦悶與孤獨並沒有如大毒蛇纏住他的靈魂,並沒有使他沉入於國民中,使他回到古代去。他繼續在報刊上發出他的獨異的聲音,他並沒有放下他的武器,只不過時時有一種一個人在「沙漠」里走來走去的強烈感受罷了。況且,這「沙漠」也畢竟是現實的「沙漠」。這時候的魯迅,是一個孤獨地反抗苦悶與寂寞的戰士: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
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戰鬥中的彷徨,彷徨中的戰鬥;求索中的彷徨,彷徨中的求索,是魯迅這一時期的思想情感的特徵,同樣也是這一時期小說創作的情緒基調。
比起《吶喊》來,雖說「戰鬥的意氣冷得不少」,且缺少了那種狂呼猛進的激烈,但揭示封建社會種種「吃人」花樣的主題仍然獲得延續。如《長明燈》,可謂《狂人日記》的姊妹篇。吉光屯的「瘋子」無論如何要「吹熄」「廟」里的「長明燈」,明知燈吹熄了,「廟」里的那些東西仍在,但也要吹熄它,不管受到怎樣的迫害也不罷休。比起「狂人」的後來治癒赴某地候補,這「瘋子」「閃爍著狂熱的眼光」不屈地喊出「我放火!」的聲音更為決絕有力,更為頑強悲壯,而且傳播久遠。如《示眾》,是對《阿Q正傳》等小說中的「庸眾」「看客」,近乎「吃人」的「同謀」們的麻木無聊、相互漠不關心精神狀態的更為集中的特寫。《祝福》中的祥林嫂,「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完全是一個被「魯鎮」社會的儒釋道文化一點點地,活生生地「吃」掉靈魂,也「吃」掉肉體的標本。《肥皂》《高老夫子》等的創作,則明顯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啟發,以不著痕跡的諷刺性刻畫,揭示出新老道學冢及士紳偽善面目下的卑劣。
《彷徨》是魯迅第二本小說集,收1924—1925年所作短篇小說十一篇,1926年8月北新書局出版,32開,毛邊。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最能體現「彷徨」特徵的,是那些深刻描寫時代大潮中知識分子的命運及其精神歷程的作品。比起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時的創作,少了激烈的時代氛圍的衝擊,少了須聽將令的自覺意識的拘束;比起描寫其他類人物,魯迅對知識分子更為熟悉、更為了解。這兩個方面的原因,決定了魯迅描寫知識分子在歷史巨變潮起潮落中特有的長處和弱點的時候,描寫他們在大的社會變革中的敏感、熱烈和受挫之後的脆弱、失望的時候,描寫這些獨異的個人與社會環境、與普通而麻木的人們的緊張與對立的時候,描寫他們受到迫壓、排擠、打擊、孤立而產生巨大精神苦痛的時候,描寫他們的彷徨、猶疑、悲憤、孤獨、絕望、頹唐、自殘的時候,更顯得遊刃有餘,老到圓熟。在這類作品中,魯迅為社會、為人生、改良社會、改良人生的啟蒙主義創作思想所影響,發生了由外向到內向、由面向公眾到面向個人、由社會展示到心理剖析的一系列轉變。與「吶喊」時期的作品相比,在寫法上大幅度地縮短了敘述者和作品中人物的距離,甚至有意地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更直接地、更真切地連作者自己也燒在了裡面,從而賦予作品異常強烈的主體抒情性。這類作品的藝術探索與創新,使魯迅小說的經典意義更具有了現代色彩。
題《彷徨》。1933年3月2日,魯迅贈送日本友人山縣初男《彷徨》,並在扉頁上題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尚彷徨。」1924年編入《集外集》時,「尚彷徨」改為「獨彷徨」
《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原本是一位很激進極認真的青年,認真到因與同學討論改革中國的方法而打了起來。《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則是一位出外游過學的新派人物,是一位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沒有顧忌地發表議論的覺醒的現代知識者。《傷逝》里的涓生和子君,更是堅信「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勇敢無畏地追求戀愛自由婚姻幸福的一代新的青年。可是,在周圍環境的合力迫壓下,他們都陷入了歧路和無路可走的境地,不得不彷徨於明暗之間:認真的呂緯甫退落到模模糊糊、隨隨便便、渾渾噩噩,今天不知道明天怎樣,此刻不知道下刻怎樣的地步。魏連殳則更甚,走到了自己的反面,躬行先前所憎惡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至於涓生和子君,當盲目的愛失去依託,並得不到更新、生長、創造之時,愛便變為虛空,虛空既不能維持,而真實的結果是死亡與悔恨。一個個已經覺醒的知識分子不得不咀嚼失敗的苦味:呂緯甫自嘲像一隻蠅子一樣,可憐可笑地飛了一個小圈子又回來停在原地點;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給魏連殳帶來的是新的冷眼和噁心,新的失眠和吐血……這種清醒地意識到的失敗必然是最為深重的精神痛苦。他們無力自拔自救,但他們又不放棄對絕望的反抗,甚至用自我毀滅的方式進行精神的復仇。在涓生那裡,在廣大的空虛和死的寂靜與黑暗中,聽得到「一切苦悶的絕望的掙扎的聲音」,而到了魏連殳,這聲音則終於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魯迅以他人無可企及的力度傳達出時代的痛苦,時代巨變中彷徨於明暗之間的知識分子大不可言、深不可測的精神痛苦,也暗示出封閉在個人精神領地——「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裡去咀嚼」的掙扎方式,同時也是彷徨的知識分子的明顯的精神弱點。這種精神弱點已經成為應當繼續承擔起改革社會重任的覺醒者的重大思想障礙。從《吶喊》到《彷徨》,從社會革命的投影到思想革命的開掘,從愚昧落後的群眾的精神缺陷到覺醒的知識者的精神弱點,魯迅小說既無可替代地完成了作為中國社會革命的鏡子的任務,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完成了對國民性弱點整體性揭示的思想革命的鏡子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