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尾巴」
2024-10-03 19:31:27
作者: 李文儒著
因八道灣之夢的破滅,躺在病榻上的魯迅有時間思前想後。他也許意識到多年來自己過於包辦了,他的大包大攬很可能使周作人喪失了在家庭中的自主力和責任感。他也許意識到自己想要竭力維護的母子兄弟同堂的大家庭已經不合時宜,也許他真的干涉了別人的自由。或者他由此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家庭對他來說真是一個負累,一個無形的桎梏。正像他曾經反思過的那樣,一個人的夢實在很難實現,在社會上,他不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在家庭里,不可能都如自己一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說不定他真的懷念起一個人的生活了,真的仍想回到紹興縣館那樣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孤燈長夜之中……
宮門口
宮門口西三條胡同
宮門口西三條胡同21 號大門
1923年10月30日《魯迅日記》載:「買定第廿一號門牌舊屋六間」。次日夜「繪圖三枚」,一張是舊房圖,另兩張是魯迅設計的房屋改建圖
魯迅的臥室兼書房。魯迅曾跟他的學生說:「在房子的右面搭出一間平頂的灰棚,北京叫作『老虎尾巴』。」又因魯迅親自參加、領導「女師大風潮」,他被反動文人和政客稱為「學匪」「土匪」。故魯迅借西漢王匡、王鳳在綠林山起義的典故,自嘲居室為「綠林書屋」
魯迅親手栽種的丁香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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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條21號南屋。南屋為會客室兼藏書室
魯迅決定離開八道灣的時候,與朱安告別的念頭也同時產生,他小心翼翼地徵求朱安的意見:「你是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如果要回,我一定按月給你寄錢的。」朱安大吃一驚,尋思半晌,淒涼地答道:「八道灣我不能住,你搬出去,娘娘(魯迅母親。筆者注)遲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獨個人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麼呢?……紹興朱宅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見俞芳:《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不僅朱安要跟著他,如朱安所言,母親也肯定站在他一邊,要和他在一起。魯迅明白了,近二十年來,他雖然為這個家庭做出了太多太大的犧牲,他儘管受盡了難以言說的委屈和遭受了幾乎致命的打擊,他可以咬牙捨棄八道灣,但他不能拋棄家庭,他必須繼續承擔應當承擔的職責和義務。
讓母親、朱安和他一起長期租住別人的房子,無論如何說不過去。離開八道灣時身無分文的魯迅還得白手起家。工作之餘,在磚塔胡同內白菜、劈柴包圍的書桌上,魯迅帶病創作《幸福的家庭》《祝福》《在酒樓上》《肥皂》等名篇的同時,在完成《中國小說史略》的撰寫和編印的同時,在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同時,還不得不帶病四處奔走——看房、買房、翻修房屋,一直奔忙到1924年5月,才搬入西三條胡同新居。
西三條位於北京西城牆根,地勢低洼,雨天積水,滿地泥濘,為苦力勞動者聚居之地。魯迅選定位於胡同西頭的21號院,主要是因為這所院落價格較低。小院不足五百平方米,僅及八道灣大院的四分之一,有舊屋六間,成交價八百元。雖說不到魯迅三個月的薪水,可是,買房款仍需從兩個朋友處各借四百元。這筆借款,直到1926年離北京到廈門時,才從廈門大學的薪水中陸續還清。
因為原有房屋過於破舊,不能居住,買定之後,立即著手翻修,實際上是買地造屋。沒有錢,為節省費用,魯迅自己操持,親手設計,請工購料,儘可能地使用舊料,因陋就簡。忙了將近半年,終於改建成一所小小的三開間四合院。放書、會客的南屋及作住處的北屋各三間為主屋,東西廂房是極狹小的配房,作廚房和女工住處。北屋的設計,頗費苦心。屋後留出一塊可以栽樹種菜的空地,叫作後園,有點縮小了的百草園的意味。從正中那間的後面,搭一間約十平方米的平頂灰棚伸向後園,叫作「老虎尾巴」,是魯迅自己的臥室兼寫作間。北屋的東間母親住,西間朱安住,中間那間類似過堂,三人出入吃飯共用,冬日置一火爐,三人均可取暖。魯迅、母親、朱安的住室形成「品」字形三足鼎立的格局,這種既在一起又不在一起的狀態,或許正是魯迅的苦心所在吧。在母親、朱安的窗前,魯迅親手栽下丁香兩株,不知是否含有「丁香空結雨中怨」的意思?
說到為自己設計和營建的「老虎尾巴」,魯迅的解釋是:朝北開玻璃窗,書桌置東壁下,既不東曬,也不西曬,一天中上午下午,一年中春夏秋冬光線變化不大,便於看書寫作,疲累時還可看後園的花草樹木。窗下的床鋪是兩條長凳幾塊木板和舊被薄褥搭成(母親、朱安屋內是從紹興帶來的帶帳大床)。飯後,魯迅總要到母親屋內陪母親說會兒話,朱安則抱著長長的菸袋在一旁呼嚕嚕地抽水煙。此後,母親看報紙或看張恨水等人的小說,朱安里里外外地自己找活兒做,魯迅呢,回到「老虎尾巴」內,在掛在東壁上的藤野先生像的鼓勵的目光下和掛在西壁上的屈原名句「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的催促中,操起他的「金不換」毛筆來。寫累了,朝窗外看看,即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得見那「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的兩株棗樹,能感受到瑟縮的小粉紅花的夢。
「老虎尾巴」素淨的書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