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失和

2024-10-03 19:31:24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的聲聲「吶喊」,驚醒了國人的迷夢,震撼了中國的文壇。周樹人、周作人兄弟雙雙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銜人物而蜚聲海內。周氏兄弟共同居住的八道灣11號,一時成了新文化同人匯聚和青年學生嚮往的地方。然而,就在《吶喊》即將出版之時,魯迅苦心經營的八道灣這塊安穩的「綠洲」、平靜的「後院」,卻突然起火了。

  1923年的7月,燠熱多雨。這月的十四日,魯迅日記出現了這樣的記載:「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餚,此可記也。」而在此之前,魯迅兄弟一直同桌吃飯。7月17日,周作人日記中有與魯迅發生矛盾衝突的內容,大約十個字,但後來被他「用剪刀剪去了」。7月18日,周作人給魯迅寫了一封簡訊:「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第二天一早,周作人從後院住處持信到前院魯迅住處,放下信扭頭就走,一句話也沒說。魯迅看信後,派人「邀欲問之,不至」。當晚,雷雨大作。從此,名動文壇的「周氏兄弟」徹底決裂。8月2日,魯迅搬出八道灣,暫時租居距八道灣不遠的西四磚塔胡同61號。1924年6月11日,已定居阜成門內西三條的魯迅去八道灣,當天日記記道:「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此後,兩人之間再未說過一句話,通過一封信。魯迅在上海定居後赴北京西三條探望母親,據說二人曾院內巧遇,一進一出,相視擦肩而過。

  這是魯迅和世界語學會會員合影修改版。由於周作人的附逆,曾將周作人及他左邊的人也給剪切掉了

  以周氏兄弟的名氣,他們的失和自然引起朋友們的關心和社會上的議論,但雙方均不公開談及,旁人也不好說三道四。魯迅去世之後,才有人陸續提到此事,真相逐漸為世人所了解。回憶文章中以許壽裳、郁達夫等人的較為可靠。許壽裳於事發後,曾以同鄉、同學、密友身份居中調解;郁達夫的說法得之於八道灣的常客,與雙方關係均極密切的張鳳舉之口。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說:「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對於魯迅,外貌恭順,內懷忮忌。作人則心地糊塗,輕聽婦人之言,不加體察。我雖竭力解釋開導,竟無效果。……從此兩人不和,成為參商,一變從前『兄弟怡怡』的情態。」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一文中說:「據鳳舉他們的判斷,以為他們弟兄間的不睦,完全是兩人的誤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說魯迅對她有失敬之處。但魯迅有時候對我說:『我對啟明,總老規勸他的,教他用錢應該節省一點,我們不得不想想將來,但他對於經濟,總是進一個花一個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據經常陪伴魯迅母親的俞芳回憶,老太太對頭一天還好好的,把書抱進抱出商量著寫文章的兄弟倆忽然鬧起來,實在想不出個道理來,「只記得你們大先生對二太太當家,是有意見的,因為她排場太大,用錢沒有計劃,常常弄得家裡入不敷出,要向別人借貸,是不好的」。三弟周建人也認為,大哥二哥的分手源於家庭經濟問題,當時兄弟倆的收入,比一般職員已高出十多倍,然而月月空虧,嚷錢不夠用。許廣平回憶,魯迅曾很淒涼地對她說起當時的情形:「我總以為不計較自己,總該家庭和睦了罷,在八道灣的時候,我的薪水,全行交給二太太,連周作人的在內,每月約有六百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請日本醫生,過日子又不節約,所以總是不夠用,要四處向朋友借。有時借到手連忙持回家,就看見醫生的汽車從家裡開出來了。我就想:我用黃包車運來,怎敵得過用汽車帶走的呢?」為了一大家子的長久之計,魯迅自然不能不管,不能不做周作人的工作。周作人也努力過,為此同信子吵過。在這種情況下,羽太信子就十分討厭魯迅了,要想辦法擺脫魯迅的干涉,吹吹耳邊風,甚至惡意中傷魯迅的人格,周作人「心地糊塗」,「輕信婦人之言」,再加上也經不起信子裝死裝活的折騰,「只好權其輕重,犧牲與長兄友好,換取家庭安靜」了。魯迅痛心於周作人的昏聵,更憤慨於羽太信子的兇悍與不通情理。他用過一個很怪的筆名叫「宴之敖者」,據許廣平回憶,魯迅對這個筆名的解釋是:「宴從一(家),從日,從女;敖從放(《說文》作敫,游也,從出從放);我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逐出的。」

  1923年8月,與周作人決裂之後,魯迅租居西四磚塔胡同61號

  

  《俟堂專文雜集》。書中收入的磚文拓片是魯迅收藏拓片中較早的一類,同時也是研究魯迅和周作人從「兄弟怡怡」到決絕的最好史料之一。魯迅自1924年4月的一個夜晚起,從兄弟失和的痛苦中艱難走出來,開始整理磚文拓片,這其中也有對兄弟感情的整理和了結,正如他在《俟堂專文雜集題記》中寫的「日月除矣,意興亦盡,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為永念哉!」並將十四張鈐有「周作人」「啟明所拓」印的拓片選入其中,但在1963年版的《俟堂專文雜集》中是看不到的。因為,在當時製版過程中被剪切掉了。因種種原因,這本書在魯迅生前未能出版

  從個人經濟狀況來看,魯迅被逐出倒是一件好事,他同許廣平說過:「我幸虧被八道灣趕出來了,生活才能有點預算,比較不那麼發愁了。」但在個人情感方面,魯迅卻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打擊和傷害,因為這傷害來自家庭內部,來自骨肉兄弟。父親早逝,魯迅從十多歲開始就盡心竭力地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職責來。他自己為這個家庭擔負的責任太大,為維持一個令人羨慕的「兄弟怡怡」的家庭付出太多。僅舉數例:為安居八道灣需做的一切繁雜事務,魯迅獨自承擔,未捨得分周作人一點心力;1921年周作人住院及西山養病一百七十六天,魯迅探視二十四次,寄周作人信十三次,代周作人寄信件二十次,為其購書十三種,為籌借醫療費用借錢十一次共八百六十元;長期以來資助周作人岳父、岳母、妻弟、妻妹,妻弟重久在1925年致魯迅的信中說:「對您長年以來的深情厚意和物質援助,真不知說什麼才好。」魯迅為創造一個弟兄們「有飯吃飯,有粥吃粥,永不分家」的理想大家庭寄予的希望太大。付出愈多,希望愈大,在突然到來的打擊面前失望和痛苦也就愈大。

  很難被外來的打擊擊倒的魯迅被擊倒了。搬出八道灣後,魯迅肺病復發,接連躺了多日,月余未愈,元氣大傷。

  魯迅在西四磚塔胡同的61號院住室。《祝福》《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肥皂》等作品在這裡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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