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在紹興、在京南 1909.8—1912.5 假辮子
2024-10-03 19:30:46
作者: 李文儒著
《域外小說集》繼續出下去的計劃受挫,激起魯迅往德國去的欲望。這原因,除了德文水平已有相當高的程度外,他也很想實地考察和了解西方。因為通過日本、日語了解西方,畢竟沒有走出站在東方認識西方的圈子。若能由日本到德國,由亞洲到歐洲,深入西方的腹地感知西方的文化,他相信可以在更為廣闊的時空領域,尋求到更有價值的「立人」強國的良方。
遺憾得很。
魯迅說,「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終於,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這時我是二十九歲」。這「幾個別的人」,就是周作人和羽太信子以及周建人。其時二弟作人在日本立教大學還未畢業,卻已和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結了婚,費用不夠了,必須由魯迅資助。魯迅便不能不回國謀職了。
已經成為自強自立的「新人」,已經將救國救民的重任承擔在肩的「新人」,一踏上依然「風雨如磐」的「故園」,必然與必須改造的環境和急需啟蒙的民眾處於緊張的矛盾衝突之中。是屈從還是對抗?是既屈從又對抗?是屈從中的對抗還是對抗中的屈從?早已剪掉辮子的魯迅還得受頭上的「辮子」和精神上的「辮子」的雙重困擾:
一到上海,首先得裝假辮子……裝了一個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來或者被人拉下來,不是比原沒有辮子更不好看麼?索性不裝了,賢人說過的:一個人做人要真實。
但這真實的代價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時,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兩樣了。我從前是只以為訪友作客,才有待遇的,這時才明白路上也一樣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惡罵。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為那時捉住姦夫,總是首先剪去他辮子的,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麼;大則指為「裡通外國」,就是現在之所謂「漢奸」。我想,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至於這麼受苦,假使沒有了影子,那麼,他恐怕也要這樣的受社會的責罰了。
《病後雜談之餘》
魯迅把從日本帶回的碧綠的水野梔子栽在紹興自家的庭院裡。四周一片荒漠,他只能做到的,是在自己的精神領地堅守新生命的盎然綠意與勃勃生機。
魯迅是1909年8月間回國的。兩年前,清政府學部明文規定,官費留學生畢業回國後均須擔任專門教員五年。不管這一規定出於什麼目的,結果是使接受了新式教育的飽學之士集中到相對獨立的學術園地,只要不自甘墮落,他們中的大部分便不至於被殘酷的封建專制體制過早過快地吞噬。
浙江兩級師範學堂
《人生象》《生理講義》。魯迅編寫,許壽裳題寫
早魯迅半年回國的許壽裳已在浙江的最高學府——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任教務長了,由他向監督(校長)沈鈞儒推薦,魯迅任初級化學和優級生理學教員,兼任日本教員鈴木圭壽的植物學翻譯。魯迅經常和日本教員帶領學生到孤山、葛嶺、北高峰、錢塘門一帶採集植物標本,根據法國恩格勒的分類法,嚴格進行分類定名工作。魯迅講生理學時,還答應了學生的需求,加講生殖系統,全校師生驚訝不已,魯迅坦然講授,只是對學生提出一個條件:不許笑。結果反響極佳,別班學生沒聽到,紛紛索要講義看。魯迅編撰的生理學講義簡明扼要,繪有插圖,詳解人體構造、生理機能、衛生常識。為使學生易於理解,某些西方術語,用意義近似的中國古文字替代,如細胞作「麼」,纖維作「午」,組織作「腠」,女陰作「也」,男陰作「全」等,給學生留下很深的印象。
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參加反對夏震武鬥爭的全體教師合影。前排右起第三人為魯迅。1910年1月10日攝於杭州湖州會館。21cm×27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同在日本留過學的沈鈞儒離開學校後,浙江巡撫委派一貫以道學自命、尊王尊經的浙江教育總會會長夏震武任監督。夏震武一到校即強令「謁聖」,辱罵革命黨,否定新教育,聲言師範學堂名譽甚壞,並帶人進行整頓。教員大部分為留日歸來,新舊之間本已存在的緊張矛盾一觸即發。魯迅與眾教員先是集體罷教,接著集體辭職離校,並電稟學部,控告夏震武「蹂躪師校」,學生們向各界散發聲討檄文。持續半個月的鬥爭,最終以夏震武被撤職取勝。在這場鬥爭中,魯迅被稱為「拼命三郎」,而老頑固夏震武被戲稱為「夏木瓜」,他硬著頭皮說的「兄弟一定堅持到底」,成了魯迅等常常模仿的笑料。
魯迅像。1909年魯迅從日本回國後,攝於杭州
儘管這樣的鬥爭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總可以舒一口社會壓抑之下的悶氣。魯迅對回國後自己參與的文化教育界的第一次鬥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他把這次鬥爭稱之為「木瓜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