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異路 逃異地
2024-10-03 19:30:00
作者: 李文儒著
現存魯迅少年時代最早的兩枚印章,完全可以作為祖父入獄、父親病逝後,魯迅迅速成熟起來的標誌。
一枚所刻「綠杉野屋」,是魯迅、周作人、周建人三人共有的齋名。這名號,無疑是魯迅取的。隱含在其中的不只是讀書人的雅興和傳統文人的隱逸情調,更多的是藉助常綠高大的杉樹,張揚生機盎然、蓬勃向上、挺拔獨立的生命意志。不只他自己,也期望兩位弟弟,共同以頑強的生機抗拒不幸的命運和世俗冷眼冷麵的包圍。另一枚刻「只有梅花是知己」,更是惡劣的生存環境中自在自恃的心態直白,要以梅花的風骨,傲霜雪,驅嚴寒,迎春光。其中包含著已經成人的魯迅將會獨立自主不落俗套地選擇未來之路的鮮明意向。
紹興人的臉魯迅早已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所以,魯迅堅決拒絕了紹興衰落的讀書人家的子弟常走的兩條路——學做幕友或商人。他一定要擺脫周圍的環境,他「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魯迅下定決心要離開紹興了。如此決絕的態度,是養育了他的紹興給他的。家鄉曾經給他的歡樂早已無法尋找了,取而代之的是世道人心的冷漠險惡。懷疑與厭惡塞滿了他的心胸,他被他的家園放逐了。
叔祖周芹侯為魯迅刻「只有梅花是知己」印章。高4.9cm。刻於1896年前後。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叔祖周芹侯為魯迅刻「綠杉野屋」印章。7.2cm×2cm×2cm。刻於1896年前後。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但是,到哪裡去呢?
魯迅說:「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父親已逝,祖父在獄中,弟弟尚小,「我的母親沒有法」,「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顯然,魯迅要自己尋找自己的路。他遠離家鄉到南京投考新學堂,是他自己的選擇。
但又不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這選擇,也是由當時的家庭經濟狀況,以及社會的時代變革所決定的。
第一,最直接的原因,這時家裡已經連極少的學費也無法可想了。魯迅離家的時候,母親只能籌到八元的路費給他。「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堂叔祖周椒生正在南京水師學堂教漢文兼監督。這學校是公費,每月尚發極少的贍銀。
第二,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外強入侵,中國逐漸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火燒圓明園,此後列強紛紛瓜分中國。清政府中一部分身居要職的當權派,推行倡導學習西方的洋務運動、洋務教育。魯迅祖父的中進士、點翰林、做京官,正在這個時期。他對當時的國內外大勢是清楚的,至少對洋務教育是認同的,不同於紹興普通人的排斥與奚落。魯迅赴南京前抄錄的祖父詩作中,就有《洋場雜詠》十首和對聲、光、電、化的奇異描述。1897年,早魯迅一年,祖父讓他的小兒子,比魯迅還小一歲的伯升考入南京水師學堂。魯迅祖父的見解自然會影響到父親。1894年發生的中日甲午海戰,北洋海軍幾乎全軍覆沒,消息傳到紹興,魯迅的父親對妻子說:「我們有四個兒子,我想將來可以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留學。」魯迅雖然年少,也感到了國家失敗給自己帶來的苦痛,也曾想到應該有些抵抗,國家應當有些改革。他那時求購到的新書中,英國人編輯的,介紹各國時事、科學的《格致彙編》,震驚了魯迅,被魯迅當作寶貝看待。
有智慧者畢竟容易接受時代的最新信息,最新思潮。這些因素,無疑都在促使魯迅「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若干年後,中國五四運動前夕,魯迅對清末的洋務運動,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做出了最精練最透徹的分析:「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馱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
但是,正是魯迅後來批評的洋務運動,在那個時代卻為魯迅人生道路的選擇,為魯迅走在時代的前面,開了一條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