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的外婆家
2024-10-03 19:29:57
作者: 李文儒著
由於母親的娘家在農村,使得魯迅從小就與中國社會中最廣闊的區域,最廣大的農村,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最大多數的農民,有了從母體帶來的臍帶般的聯繫。但由於魯迅的「少爺」身份,外公家的鄉紳地位,這種最初的聯繫必定是很膚淺的。
雖然魯迅每年總要跟著母親到離紹興城三十多里的鄉下住幾天,雖然他在自家的大廚房裡和真正的農民兒子運水(《故鄉》中的閏土)交了朋友,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他對農村的最初觀察與了解畢竟是居高臨下,隔岸觀火,浮光掠影,他所獲得的最初印象只是引人入勝的田園風光,詩情畫意: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裡來。我們日裡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故鄉》
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裡。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裡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裡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
至於我在那裡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
《社戲》
安橋頭村外祖母家
安橋村外景
社戲
在少年魯迅的直觀印象和感受中,本來就山明水秀的江南農村,簡直是無比的樂土,加以同樣是城市文人的描寫,即魯迅所說的從小所受的「古書和師傅的教訓」,所以也看得和祖祖輩輩經年累月操勞在土地上的「勞苦大眾和花鳥一樣」了,「有時感到所謂上流社會的虛偽和腐敗時」,魯迅「還羨慕他們的安樂」。
假若不去認真思考和研究中國農村社會和農民問題,保留這樣的感覺倒也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是,假若要用筆真實描寫中國農村和中國農民,特別是要承擔起開創中國農村題材小說之路的歷史責任的話,停留在這樣的觀察層面就未免太膚淺了。
少年魯迅並沒有就此結束自己的觀察與思考,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隨著一次又一次來到鄉下,隨著逐漸對農村朋友家庭和生活由表及里的了解,隨著他們之間日益增多的交流和溝通,隨著和許多農民的親近,特別是當他的家庭遭到變故,由富裕走向破產之後,當他由受到特別優待的「少爺」變為有時被稱為「乞食者」之後,他觀看農村的視角,感受農民生活的心境,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就有可能由隔岸觀火走向感同身受。並且有可能以農民之苦與自己之苦相比較,使自己喘不過氣來的精神重壓獲得某種程度的轉化。只有這時候,他才有可能真正進入農村與農民生活之中,才有可能較為真切較為全面地了解中國農村與農民的真實生活狀態,才有可能「逐漸知道他們是畢生受著壓迫,很多苦痛,和花鳥並不一樣了」,也才有可能以此成為他日後開創中國農村題材小說道路的出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