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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康墜入困頓

2024-10-03 19:29:54 作者: 李文儒著

  如果要讓一個人真正了解世道人心,最有效的法子是讓他急速地走過由富到窮的路;如果要讓一個人儘早儘快地敏感起來,成熟起來的話,那麼最好是讓他在未成年之前,在最具可塑性的階段,就親身體驗世間的酸辛,甚至品嘗苦難與死亡的苦味。

  或許這是命里註定,無論如何也要在魯迅身上去驗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古訓吧——

  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裡,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檯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檯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檯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後,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吶喊〉自序》

  沒有切膚之痛,是不會有如此深入骨髓的苦澀和沉鬱的。

  少年魯迅經常去的「恆濟當」當鋪(質鋪)

  父親周鳳儀寫的借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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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路途是這樣的:

  十三歲,曾祖母去世,祖父奔喪,從京城回紹興。9月,祖父為參加鄉試的兒子和親友馬、顧、陳、孫、章五姓子弟赴蘇州賄賂主考官,事泄,祖父投案自首,被押往杭州監獄;父親被取消鄉試資格;魯迅兄弟為避株連,到親戚家避難,被稱為「乞食者」。

  十四歲,年初,祖父一案被光緒皇帝諭旨判為「死緩」,「俟秋後處決」。後雖免斬,卻也飽受八年監獄之苦。為設法營救祖父,不斷變賣家產。這年的秋天,待魯迅甚好的小姑母在婆母折磨下病逝,魯迅哀傷不盡,寫祭文質問神明為何使好人早逝。到了冬天,徹底絕了功名之路的父親突然大吐血,不得不經常典當衣物,延醫療治。從此,典賣家產,營救祖父,療治父親,支撐家庭,慰藉母親,呵護小弟,自尋出路,重重重壓集於長子長孫魯迅一身。

  十五歲,父病日重,家務更甚,壓力更大。

  十六歲,在精神與肉體雙重折磨下,年僅三十六歲的父親病逝。在獄中的祖父老年喪子,操持家務的母親中年喪夫,挑起家庭重擔的魯迅少年喪父。魯迅於哀痛中主持了父親的喪事。祖父在押,父親病逝,使魯迅家庭經濟徹底破產。

  十七歲,代表家庭出席家族會議,會議做出損害他家的利益的決定,強迫魯迅簽字,魯迅拒絕,遭長輩斥罵而終不屈服。

  十八歲,魯迅赴杭州探監,為獄中的祖父籌藉資金。禍不單行,年僅六歲的四弟又夭折,魯迅再一次料理喪事。

  在與生存抗爭和精神擠壓的夾縫中,魯迅仍須讀書作文,定時將詩文寄祖父閱批。雙重的壓力,使他過早地成熟起來。

  短短五年光陰,真如漫漫長夜。困苦與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在魯迅的四周。在此之前,他一直以有位在京城裡做官的祖父為榮;在此之後,他一直為成為囚犯的祖父擔驚受怕,並難以消除由此而來的內心深處的羞愧。在心靈的煎熬中,又眼看著三位親人在病苦中死去,他過早地面對了死亡,過早地承受了失去親人的悲傷,過早地懂得抑制自己的悲傷,為的是安慰更為悲傷的母親。

  接二連三的不幸打擊,即便是成年人也難以承受,何況落在未成年的魯迅頭上呢?母子兄弟雖然不至於淪落街頭,缺吃少喝,但從溫馨家庭中的「少爺」,到無依無靠的孤苦「乞兒」,精神上的落差何異於天堂與地獄!

  在這人生的路途中,魯迅的哀傷,苦痛,悲憤,怎麼估量都不過分。與此同時,傳統的教育使他格外清楚長子長孫的義務與職責,再柔弱的肩膀也必須承接千斤重擔。由此磨鍊出與他年齡並不相符的責任感,獨立意識,男子漢的剛強,以及洞達世事人心的敏銳眼光,怎麼估量也不過分。

  當晚年回顧少年這段生活與情感經歷時,功成名就的魯迅感謝生活的賜予。他在致蕭軍的信中說:「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沒有一個人盼望得到此種人生經歷,但是,如果他是一位強者,他有能力把苦痛的經歷轉化為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的話,他的確應當感謝生活曾經給予他的磨難。

  為治父病常去買藥的「光裕堂」藥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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