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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悲壯的中流擊楫

2024-10-03 19:27:45 作者: 陳書良

  最初一次北伐是晉室南渡之初由大將祖逖領導的。這是一次悲壯的進軍。這之前則有劉琨的堅持敵後的鬥爭,而祖逖和劉琨則是好朋友。

  祖逖,字士稚,范陽廼(今河北淶水)人。出生於官僚世家,他的父親祖武曾擔任過西晉的上谷太守。祖逖十四五歲時不好好讀書,父兄都為他擔憂。而劉琨也是一個紈絝子弟,他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人,出身士族,從小尚清談,好聲色,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是臭名昭著的「二十四友」之一。幸而他們長大後幡然醒悟,許身社稷。他們都輕財好俠,曾經一起為司州主簿,兩人一同就寢,半夜聽到雞叫,祖逖將劉琨喚醒曰:「此非惡聲也!」於是兩人起床舞劍。這就是所謂「聞雞起舞」,是一千七百餘年來的勵志經典。

  晉懷帝永嘉元年(307),劉琨受任并州刺史進駐晉陽後,在複雜的民族鬥爭中,苦苦撐持,先後和匈奴族的劉淵、劉聰斗,和羯族的石勒斗,時遭挫敗,不屈不撓。後被鮮卑段匹磾殺害。在囚禁中,劉琨自知必死,寫下風骨峻峭的《重贈盧諶》,後六句云: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詩中說自己遭逢挫敗和艱險,有如繁英和朱實遭受秋風嚴霜的摧殘,也像有華麗篷蓋的馬車在狹路傾覆,轅折馬驚。後兩句追念既往,自己少年時「以雄豪著名」,自信具有百鍊之鋼那樣堅強,沒有料到,而今竟然變得柔可繞指了。英雄失路,令人心碎!

  同樣是悲壯的英雄,祖逖所走的道路與劉琨不同。應該說,青年時的祖逖不僅有大志,而且有異志。他從小就經常散谷帛以周貧乏,收買人心,因此不僅在宗族中威信很高,而且身邊也聚集了不少暴徒勇士。當時吳地遇到饑荒,祖逖的部下夜晚常常在南塘一帶做些掠奪盜竊的勾當,祖逖總是笑著問他們:「剛才幹了南塘一出沒有?」如果這些人被官府捉住了,祖逖還多方解救。他曾與密友劉琨議論世事,有時中宵起坐,說:「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細玩語意,除了表面上用《左傳》「退避三舍」的典故外,未嘗沒有趁亂而起、逐鹿中原之意。大概唐代房玄齡也看到了這一點,他在《晉書·祖逖傳》的末尾加上了一段寓意深刻的「史臣曰」:

  劉琨弱齡,本無異操,飛纓賈謐之館,借箸馬倫之幕,當於是日,實佻巧之徒歟!祖逖散谷周貧,聞雞暗舞,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原其素懷,抑為貪亂者矣。及金行中毀,乾維失統,三後流亡,遞縈居彘之禍,六戎橫噬,交肆長蛇之毒,於是素絲改色,跅弛易情,各運奇才,並騰英氣,遇時屯而感激,因世亂以驅馳,陳力危邦,犯疾風而表勁,勵其貞操,契寒松而立節,咸能自致三鉉,成名一時。古人有言曰:「世亂識忠良。」蓋斯之謂也。

  的確,劉琨從一個浪蕩子弟變成一個孤懸敵後、鞠躬盡瘁的忠良之將,祖逖從一個野心勃勃的「貪亂者」變成一個矢志北伐的中流砥柱,是因為「世亂」的玉成。異族的入侵,河山的殘破,人民的流離失所,傳統文明的瀕臨滅絕,使這些男兒一下子意識到肩頭的責任,痛改前非,然後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生命投入這場保家衛國的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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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年,祖逖在擔任豫章王從事中郎時,曾跟隨惠帝北伐,不過很快晉軍在盪陰大敗,又退回洛陽。雖然這次只是短暫的進軍,但淪陷區百姓的痛苦生活以及收復失地的喜悅,給祖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

  後來,東海王越徵召祖逖為太守,他以母喪不就。這時中原大亂,祖逖率親友數百家過江來投琅琊王司馬睿。晉愍帝繼位後,下詔命在江東的司馬睿率兵赴洛陽勤王。司馬睿當時致力於確保江南一隅不失,根本無意(也確實沒有足夠的力量)進行北伐。這時,大英雄祖逖站了出來。風情萬種的秦淮笙歌並沒有軟化這個剛烈男兒,相反,他時刻牽掛著遭受異族蹂躪的中原,從中原的民心向背中看到了北伐取勝的希望,他自告奮勇,向司馬睿懇切請纓北伐。他說:「大王誠能發威命將,使若逖等為之統主,則郡國豪傑必因風向赴,沉溺之士欣於來蘇,庶幾國恥可雪!」(《晉書·祖逖傳》)司馬睿聽了祖逖擲地有聲的陳詞後,亦不免怦然心動。然而,當時江左草創,財政情況極為可憐;更重要的是元帝對北伐沒有信心,生怕賠本,只給了祖逖一千人的食糧和三千匹布,任他為豫州刺史,叫他自己去募兵、造兵器,進行北伐。這對於隔江的石勒的虎狼之旅,真無異於以肉飼虎、以卵擊石。

  然而,祖逖卻將小氣的晉元帝口頭批准的北伐變成了轟轟烈烈的實際的行動。他帶領著隨他南遷的部曲,踏上了渡江北伐的不歸之路。船至中流,祖逖擊楫發誓說:「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此江!」辭色壯烈,應和著滔滔江聲,眾皆感奮。在淮陰,祖逖鑄造兵器,又募得二千餘人,開始北進,就在江淮河漢之間開闢了戰場。

  祖逖軍紀嚴明,銳不可當,深得廣大民眾的愛護。當時,長江以北地區屬於大亂過後的三不管地區,各處流民和當地住民紛紛建立塢堡武裝,自封刺史、太守,看誰的力量大就依附誰,完全亂了「王法」。祖逖縱橫捭闔,擊潰塢主張平、樊雅等人。太丘之戰勝利後,祖逖又攻克譙城。後來,蓬陂塢主陳川叛歸石勒,並引來後趙悍將石虎的五萬羯族精兵。祖逖出戰,與趙兵相持。雙方緊張相持四十天,糧草都到了精光的境地。

  祖逖派人用布囊盛滿沙土,假裝是食用的大米,派千餘人運至晉兵據守的東台。然後,他又派數人挑著真正的大米(也是用同樣的布袋盛裝),佯作累壞了躺在道旁喘氣歇息。西台的後趙兵望見,馬上派精兵來襲,擔夫都假裝驚懼狀棄擔而逃。後趙將士打開袋子,見裡面全是上好的大米,推斷晉軍糧食充足,「以為(祖)逖士眾豐飽,甚懼」。古代人打仗,尤其是相持仗,拼的就是糧草,見敵方糧多士飽,自然心中泄氣。

  石勒遣大將以千頭壯驢運糧,支持浚儀城西台的後趙兵。祖逖在汴水設伏,盡得其糧。後趙兵無糧,不支退走,此後祖逖軍憑據封丘、雍丘,多次出兵攻打石勒的後趙軍,使石勒的力量在河南一地迅速地萎縮。

  與此同時,祖逖還調和河南諸晉將和塢堡頭目之間的矛盾,示以禍福,最終使這些人都聽從他的節度。對於河南一帶的塢堡堡主,祖逖對他們送質子於後趙的權宜之計也表示理解,靈活處理政治紛爭,不僅常對他們施以德惠,還不時遣小股軍隊假裝擊擾這些塢堡,讓後趙方面想當然地認為這些塢堡地主是忠於自己的隊伍。

  感激之餘,塢堡堡主常常向祖逖暗通消息,把後趙軍隊的行軍意圖和路線一一提前報告。就這樣,祖逖依據情報,屢次擊敗石勒軍,收復黃河以南的全部土地。在戰鬥中,祖軍也變成了一支擁有數萬人的勁旅。

  對於祖逖收復河南,老朋友劉琨感慨系之,在與親舊的書信中盛讚祖逖的文治武功。河南的父老鄉親更是作歌讚頌祖逖的恩仁德政:

  幸哉遺黎免俘虜,三辰既朗遇慈父。

  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恩歌且舞。

  尤為難得的是,祖逖還以軍紀嚴明和英勇善戰贏得了對手的尊重。在祖逖北伐之前,號稱攻無不取、戰無不勝的羯胡主帥石勒一度進逼江北,準備渡江,只是為連月的陰雨所阻才作罷,可知江淮岌岌可危。祖逖在幾乎沒有東晉政府支援的情況下,以自己的才幹和堅毅的精神,逐漸收復失地,不僅保障了江淮,而且「黃河以南盡為晉土」,造成了進逼河北的態勢。在這樣的情勢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石勒停止了進軍,並派人在成皋縣修葺祖逖母親的墳墓。石勒還親筆寫信給祖逖,要求「通使交市」。祖逖雖然不回信,卻聽任軍民與河北的羯胡互市,交換各自所需,「收利十倍,於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這時軍事形勢向著有利於晉王朝的方向傾斜,如唐人胡曾《詠史詩》所云:

  策馬前行到豫州,祖生寂寞水空流。

  當時更有三年壽,石勒尋為階下囚。

  的確,當時中原雖然大亂,但是在北方擁晉的力量還是不小的。晉愍帝在部下的擁戴下一直堅守長安,在關中、西涼等地西晉還有很大的勢力。并州刺史劉琨也一直在敵後活動,牽制趙國的兵力。而江南穩定,沒有遭到戰火。這時,祖逖軍威正盛,歷史仍給了晉室以機遇。如果晉室能專委祖逖經營,「推鋒越河,掃清冀朔」,完成統一大業,也並非沒有可能。

  後來,趙軍俘殺了晉愍帝,司馬睿在建康即皇帝位,這就是東晉的開國皇帝晉元帝。

  疑忌器小的司馬睿對手握重兵的祖逖卻不放心,怕尾大不掉,危及苟安,於是,便派戴若思去任總督。真正出征的祖逖官職是鎮守,根本不出征的戴若思官職卻是總督出征,而且祖逖已收復的和未收復的州,都歸戴若思統轄。在祖逖眼裡,出身吳地的戴若思對中原本無感情,根本就不可能成為自己經略中原的支持者。更加上此時王敦和晉元帝暗中較勁,內亂一觸即發,祖逖看到自己的一生追求行將化為泡影,憂憤成疾,帶著巨大的遺憾辭世了。那年他才五十六歲。祖逖死後,東晉朝中久懷逆亂的王敦大喜過望,他先前一直忌憚祖逖,不敢有異謀,「至是始得肆意焉」。東晉派祖逖之弟祖約代替其兄統領其眾,卻節節失敗,被祖逖收復的河南大片土地最終又被後趙攻陷。晉室十分難得的統一機會就這樣輕易地失去了。

  應該說,祖逖的北伐是一次動機和目的「含金量」都很高的北伐,祖逖並沒有沽名釣譽的企圖,並沒有擁兵自重的野心,千人渡江,擊楫中流,氣吞狂虜,祖逖是真正的大英雄!

  毛澤東《洪都》云:「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擊楫至今傳。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一千七百多年來,人們對祖逖幾乎是眾口一詞地稱讚。只有明清之際的大儒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指責祖逖操之過急,不如西晉的羊祜經營伐吳,以德服人。竊以為船山先生此論迂腐,不足當識者一笑。羊祜是謀滅敵國,祖逖是收復失地,豈可一概論之。羊祜為皇帝所信任,朝廷讓其全權經營,而祖逖除了要對付敵人外,還要被朝廷的內爭所牽制。如果硬要比況,則祖逖的北伐與羊祜的伐吳難度相仿,而祖逖的人品以及他留給後人的道德風軌似應在羊祜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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