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2024-10-03 19:27:49
作者: 陳書良
東晉後期,政治癒益黑暗。儒生范寧曾說,國庫空虛,民力匱乏,現在民眾服徭役,一年裡幾乎沒有三天的休息,生下兒子不能撫養,鰥夫寡婦不敢嫁娶。好比在著了火的柴草上睡覺,國家危亡就在眼前了。(見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二編第五章)然而,東晉終究還是漢族政權,民眾希望朝廷抵禦北方非漢族統治者的入侵,更希望朝廷能夠北伐,收復失地。因此,懷有政治野心的強人往往將北伐視為一張王牌,如果北伐能夠提高自己的威望,加重他們在政壇的砝碼,他們就不妨舉起北伐的旗幟吆喝作秀;如果北伐的進程危及他們的既得利益和政治生命,他們便寧可丟下即將告成的大功,「長安咫尺而不渡灞水」(《晉書·王猛附傳》),回師建康,以武力向朝廷叫板,去除異己趁機篡奪。無疑,這是一種變了味的北伐,其中,東晉政治強人桓溫二十年來竟然北伐三次。
桓溫是個很複雜的人物。房玄齡《晉書》將他和王敦放在同一卷內,史家褒貶之意隱然可見。雖然終其一生,桓溫並沒有明目張胆的謀反行為,相反,他進行了三次堂堂正正的北伐,取得了空前的軍事勝利,但細加審繹,這種北伐卻又「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桓溫,字元子,是宣城太守桓彝之子。據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考證,其先世即是因曹爽「逆黨」而被司馬氏誅殺的桓范,應該屬於與司馬氏政權有殺祖之仇的「刑家」之後。據說桓溫剛出生時,恰巧被太原溫嶠看見,溫嶠說:「此兒有奇骨,可試使啼。」聽到桓溫的啼哭聲後,他又讚嘆道:「真英物也!」桓彝見溫嶠如此激賞自己的兒子,十分感激,就將兒子取名為溫。
應該說,桓溫長成以後,相貌雄壯極富陽剛美,這在男性陰柔美占絕對優勢的六朝社會應該算是鳳毛麟角,劉琰稱讚他:「眼如紫石棱,須作蝟毛磔,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也。」值得注意的是,長相雄偉固不用說,令人有孫權、司馬懿的聯想,就關係到風度氣質方面了。桓溫十八歲時就有手刃仇家三人的駭世之舉,後來以世襲加上軍功,做到都督荊、梁諸軍事,荊州刺史,征西大將軍,開府,成為手握重兵雄踞上游的豪帥。據《晉書》記載,桓溫心儀的人物是堅持敵後抗戰的劉琨。當聽到有人將自己比作王敦一流,桓溫就不高興。後來他在北伐時收得一位做針線的老婢,問之知其原是劉琨的使女。這個老婢一見到桓溫就潸然流淚,問她為什麼這樣,她回答:「公甚似劉司空。」桓溫聽了很高興。過了一會兒,桓溫要外出,整頓了衣冠,又問老婢自己像不像劉琨。老婢卻說:「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桓溫為此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劉琨感動晉人的事跡當然是孤懸北方的抗戰,桓溫的渴慕應該也不排除企望抗擊匈奴,建立戰功。事實上,桓溫一生的事功毀譽正是建立在三次北伐上。可以說,北伐左右了永和政局,而桓溫則總攬了這段時期的北伐之任。
誠如史家田餘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所指出,永和政局是以中樞司馬昱、殷浩為一方,以上遊方鎮桓溫為另一方的實力相持。司馬昱、殷浩的中樞秉權集團,基本上是一個名士清談集團,夙有盛名但並無經綸世務的才力。上游桓溫雖自成體系,手握重兵,但也亟須乘時立功以增聲望,才能在與朝廷相持中保持主動地位。相持的雙方藉以自重的主要手段,就是搶奪北伐旗幟。
顯然,司馬昱和殷浩遠非桓溫的對手。
永和五年(349)四月,後趙主石虎死去,來自北方的壓力驟減。大量北方士民越過黃河南遷,依附晉朝。六月,桓溫即引兵出江陵,佯言北伐。虛弱的朝廷不願讓桓溫立功,舉止失措,立即命褚太后的父親褚裒自京口搶先出師北伐,以拒桓溫的出兵要求。但褚裒實在不爭氣,旋即敗歸,慚憤而死,使桓溫少了一個可以與自己抗衡的對手。只是可憐渡黃河南遷的百姓二十多萬人沒有人接應,陷入了絕境,被胡騎追殺殆盡。
如果以為桓溫是一個以北伐為務的熱血兒郎,那就未免天真幼稚。我的懷疑是有根據的,《晉書·司馬勛傳》就記載了其間發生的一樁事件,實則也是一次小規模的北伐。因石虎死去,後趙雍州豪傑想恢復晉土,約東晉梁州刺史司馬勛率眾入關。於是,永和五年九月,司馬勛率兵出駱谷,兵鋒距長安只有二百里,當時長安遠郊人民多殺後趙守令以呼應。然而,由於孤軍深入,得不到都督荊、梁四州軍事開府儀同三司的桓溫的支持策應,司馬勛不得已又在十月退回,一次極好的機會就這樣錯過了。《通鑑》也記載了這次短命的北伐,胡三省在注中意味深長地說:「使桓溫於是時攻關中,關中可取也。」可謂一言中的。
那麼,桓溫既然無意以其實力投入北伐,他究竟在幹什麼呢?他就像一個老練的獵手,刺激獵物,引而不發,等待時機。果然,褚裒死後,在桓溫的北伐作態下,中輔重臣殷浩被逼出,親自經營北伐,這是朝廷最後一張牌了。殷浩是個清談名士,當然不會帶兵打仗,受命後逡巡不進。於是桓溫於永和七年冬率師下駐武昌,顯示出或北伐或東進的模稜兩可的態勢,逼朝廷表態。朝廷既奈何不了後趙,更懼怕桓溫,只好一面部署防務,一面催請殷浩興師北伐。可憐殷浩談鋒甚健,兵鋒全無,拖延至永和九年十月出兵,才出兵前鋒姚襄就倒戈,引發晉軍完敗。不久,在桓溫的壓力下,殷浩被廢為庶人,精神受到沉重打擊,只落得整天在住地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個字。這樣一來,朝廷不僅損失了一位宰輔大臣,而且也失去了制約桓溫的軍力。相反,不費一兵一卒,桓溫在靜觀持重中則成了北伐主將,權力和威望日隆。
永和十年二月,桓溫開始了第一次北伐。步騎四萬,從江陵出發,進軍關中。晉軍所向披靡,一路打到了長安城下,耆老感泣,百姓迎勞,居民爭先恐後地帶了牛酒來慰勞將士,說:「想不到今生竟能再見到官軍!」但在勝利的軍事形勢下卻發生了「臨灞水而不渡」的怪事,甚至斬殺了力勸攻取長安的部將,使志士扼腕、父老寒心、舉國失望。謎底卻被前秦謀士王猛揭出:意在江左而不在關中。桓溫認為軍事勝利已足以增益聲威,且看朝廷如何對待自己,不願消耗更多的實力,故下令班師,所收復失地旋即又丟失。第一次北伐就這樣夭折了。
永和十二年,桓溫第二次北伐,在伊水打敗了羌帥姚襄,收復了淪陷胡塵四十年的故都洛陽,取得了空前輝煌的軍事勝利。桓溫隨即修繕了洛都諸陵,上疏說:「自永嘉之亂播流江表者,請一切北徙,以實河南。」就是說,從永嘉之亂以來南遷人士,一律北移,以充實河南。這實質上是對朝廷的要挾。
這道奏疏使滿朝官員大為恐慌,因為那些高門士族南遷後都在江南廣殖田園,占有山澤,如果一律北遷,財產既遭受巨大損失,且洛陽地處前線,正在戰時狀態,時不時烽火連天,胡笳競作,弄得不好還有生命之虞。
朝廷準備派人去同桓溫商量,勸他收回這個主張。揚州刺史王述卻說:「桓溫不過以虛聲嚇唬朝廷而已,只管答應他好了,這在事實上是無從做起的。」於是下了一道詔書,說對於桓溫收復中原,一切都「委之高算」。不久又加桓溫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假黃鉞。果然相安無事,一場政治風波才算是平穩地渡過。
桓溫認為,既然自己是晉朝最大的實力派,那麼取晉而代之也就是勢所必然。但是,最好是北上中原,打一個大勝仗,然後回來再受九錫,才能真正名實兼收。於是,太和四年(369),桓溫率領步騎五萬,其中包括徐、兗二州的京口勁卒,從姑孰出發北伐。出師之日,百官相送,勢傾朝野。這是桓溫的最後一次北伐,經過金城,見自己早年所栽的柳樹已長成十圍,於是,「攀枝執條,泫然流涕」,慨嘆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感傷時光流轉,而政治企圖難以實現。桓溫哀木與祖逖擊楫,都是具有文學意味的細節,然考其行止,高下判然!
這次北伐一開始還算順利,晉軍接連攻城略地,然而節節勝利的晉軍推進到枋頭(今河南濬縣西南)時,遭到秦、燕合兵的猛烈抵抗,燕軍切斷了晉軍的運糧路線,使桓溫陷入孤軍深入的危險境地。由於糧運受阻,桓溫被迫燒掉船隻,拋棄輜重,從陸路撤回。燕軍一路緊追,在襄邑(今河南睢縣西)大破晉軍,斬首三萬級。晉軍退到譙郡,再遭伏擊,又損失了上萬兵力。至此,桓溫的北伐損兵折將,徹底失敗了。
儘管桓溫北伐失敗,但由於此前由他統一調度兵力,徐、豫二州已統統落入其手,他獨攬朝政的軍事障礙,已不復存在了。
對此,歷史學家田餘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中冷峻地指出:
對於桓溫的事業來說,敗於枋頭,導致他望實俱損;勝於江左,導致他控制中樞。這同時發生的事情,對桓溫起著相反相成的作用。桓溫儘管控制了中樞,卻由於望實俱損,無力斷然篡代。中樞是不穩定的,但反抗的力量仍然存在。不過,反抗不是來自軍隊,因為可能反抗的主要力量即豫、徐方鎮武裝,已被桓溫消滅或控制起來。反抗來自在朝的王、謝大族,他們以非武裝的政治鬥爭,在關鍵時刻給桓溫掣肘,使桓溫窮於應付。王、謝非武裝的政治鬥爭居然能夠抑制桓溫,這又是由於桓溫有枋頭之敗,望實俱損的緣故。
田先生的論述是極為精審的。後來,桓溫幾次暗示朝廷賜他九錫,謝安、王坦之知道桓有病,就故意拖延。至孝武帝寧康元年(373)七月,桓溫死去,年六十二歲。東晉的一個險惡的政治危機消失了。
桓溫死後,「風流宰相」謝安執朝政,他完全繼承王導力求大族間勢力平衡的方針,「鎮之以和靜」,東晉朝內部出現前所未有的和睦氣象。383年,晉兵在淝水大破苻堅的南侵軍。謝安威望日隆,他看到前秦崩潰,北方已亂,便上疏請求親自掛帥北伐,完成統一大業。孝武帝准奏,任命謝安都督揚州、江州等十五郡軍事。謝安即以謝玄為前鋒都督,率劉牢之等猛將向北推進。謝玄是一位「善清談,精名理」的名士,也是一位百戰百勝的青年將領,很快攻克了現在山東、河南的一些城池。
孝武帝以及權臣司馬道子對謝安的疑忌,隨著北伐的勝利進軍而成正比例的增長。他們知道,當年桓溫正是利用北伐來擴大自己的權勢,威懾朝廷,以至於有不臣之心的,他們對謝安也作如是觀。因此,昏君與權臣勾結,合力排斥謝安。385年,謝安憂勞成疾,終於病逝。謝玄在前線聽到叔父去世的噩耗,立即奔喪回京。事後,遵照叔父的遺願,又忍淚返回前線繼續北伐,攻克了幾座城池。但司馬道子之流既無收復北方的願望,又猜忌謝玄手握重兵,便藉口征戰已久,命謝玄由彭城退守淮陰。北伐良圖落空,兩年後,謝玄就病逝了。當時他年僅四十六歲,他是帶著「北伐情結」無限遺憾地離開人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