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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流書聖

2024-10-03 19:27:04 作者: 陳書良

  與濁官石崇迥異,王羲之是十足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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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羲之(303—361),字逸少,小名吾菟,祖籍琅琊臨沂。前已敘及,漢代的王祥、王覽是琅琊王氏子孫引以為豪的歷史人物;到西晉時,琅琊王氏已是著名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了。王羲之生於晉惠帝太安二年,其父親王曠和叔父王廙的姨母嫁於晉王朝司馬氏,因此與東晉開國之君司馬睿是表兄弟。這當然是一層鐵關係。再者,王曠曾任丹陽太守,其大部分管轄地區屬今天的南京。王曠是個很有見識的人。《晉書·王羲之傳》說:「元帝之過江也,(王)曠首創其議。」並且,《語林》還記載了永嘉初年,王曠見天下大亂、四海鼎沸,就到王敦家裡商量對策,這時恰好王敦和王導諸人「閉戶共為謀身之計」,不接見王曠。王曠從牆壁上的小孔中看到眾人密謀,便假意要告官。於是王導等迎王曠進屋,王曠就貢獻了「江左之策」。我以為,正因為王曠在丹陽太守任上熟悉江南的民情,對政治、地理、人文精熟,才可能首創其議,對東晉王朝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這是第二層鐵關係。可惜王曠在西晉末年,大約王羲之十二歲前後逝世,未能發揮更大作用,亦未能更多地蔭庇王羲之。當時輔佐司馬睿支撐東晉局面的王家代表人物,是王羲之的從伯王導和族伯王敦。王導位居東晉宰輔,把持朝政;王敦駐守荊州,掌握天下重兵。王羲之西晉末年移居江南之後,就是生長於這樣一個名門望族。

  然而,幼年的「書聖」並未被人看好。他在孩提時代得了癲癇病,一兩年就要發作一次。《晉書·王羲之傳》云:「羲之幼訥於言,人未之奇。」亦即王羲之幼時並不是一個神童,說話還有些遲鈍。然而他自小聰慧機智,有內秀。他十三歲時,去見吏部尚書周。周是十足的顯宦名流,一見之下,竟對羲之「察而異之,時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於是始知名」。「牛心炙」就是烤牛心,是古代待客的重要食品,大概帶有禮儀性質。如宋代虞儔詩云:「客來愧乏牛心炙,茶罷空堆馬乳盤。」而一代清流領袖周在眾客未嘗之前,將貴重食品先奉進小小年紀的王羲之,故而引起人們對王羲之刮目相看,其名在公卿將相之間也不脛而走。王羲之的從伯父宰相王導和大司馬王敦,亦對羲之非常重視。王敦曾對王羲之說:「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阮主簿指阮裕,阮籍族孫,德才兼備,時為大司馬王敦的主簿。王導則感嘆子侄「不令」,獨重羲之,欲委以重任。

  王羲之成人之後,其性格、情感上的特點犖犖大者有二。

  一是坦率,少做作。太尉郗鑒有一愛女,想與丞相王導家聯姻。王導應允後,叫子弟都到烏衣巷王府東廂房候選。當時正是炎夏,王氏子弟都穿戴整齊,肅立東廂。郗鑒派來的使者相完親後向郗鑒匯報說:「王家子侄都不錯,個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恭恭敬敬地站在東廂候選,唯獨有一人,在東床上披衣而坐,袒露著肚子,自顧吃東西,滿不在乎這次挑選大事。」郗鑒聽了點頭笑著說:「從此子舉止來看,不同流俗,正是我理想的『東床快婿』!」一打聽,正是王羲之,郗鑑於是就把愛女嫁給了他。這就是成語「坦腹東床」的由來。後來,李白《送族弟凝之滁求婚崔氏》雲「坦腹東床下,由來志氣疏」,正是肯定了王羲之這種坦率自然的意氣。

  這種坦率的意氣在王羲之以後的仕宦生涯中也有所表露。《世說新語·言語》記載了他與謝安一起登冶城(今南京朝天宮內),論及時政: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同樣的記述也見於《晉書·謝安傳》,應該是可信的史料。此處雖以「太傅」稱之,講的還是謝出仕以前的事。謝安是東晉時與王導齊名的政治家,也是有名的「風流宰相」。然而他出仕漫長而曲折的過程,充分展示了當時士人階層的心理狀態和生活追求。謝安出身士族,年輕時候盡情享受人生,不顧國家安危;故作清高而生活空虛腐朽;沽名釣譽,藉以抬高身價;做官的時機一旦成熟,又扭捏作態,裝扮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這樣身負重名,直到四十多歲才出來做官。《世說新語·排調》說,謝安出任桓溫司馬,官員們都到新亭來送行。中丞高靈來前喝了點酒,這時便借酒發瘋地對謝安說:「朝廷多次徵召,你都高臥東山,不肯出來做官,以至造成『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輿論。現在,你終於出來做官了,不知蒼生又將如君何?」高靈語含機鋒,先指責了謝安出仕前的扭捏作態,待價而沽,然後說,現在你終於出來做官了,是真貨假貨還得走著瞧。如果是個徒負虛名的偽君子,「蒼生將如君何」,百姓又拿你怎麼辦呢?直接對謝的人品及才幹提出了懷疑。現在再回到羲之與謝安的冶城之游。王羲之原是謝安的東山遊伴,這時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來啟發他出山,謝安則採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辦法,並不正面回答出與處的問題。我認為,「虛談廢務,浮文妨要」八字,與高靈的反面譏諷異曲同工,不僅一針見血地擊中了魏晉以來清談之弊,而且體現了王羲之坦誠的書生本色。

  二是長時間地處於隱逸和仕宦的矛盾之中。王羲之曾在《與殷浩書》中表明「吾素自無廊廟志」,然而他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官場生活中度過的。他起家秘書郎,繼任征西將軍庾亮的參軍,又遷長史。庾亮臨死前向皇帝上疏,說王羲之「清貴有鑒裁」,應予以重用。以後遷守遠將軍、江州刺史等,最後約在永和六年,由護軍將軍改授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所以世稱其為「王右軍」。

  王羲之是一個辦事認真的人,既從仕,則積極處之,毫不虛偽。如任會稽內史時,東土饑荒,羲之輒開倉賑貸。當時朝廷賦役繁重,吳地尤甚,羲之每上疏爭之。此外,他對當時官吏的腐敗現象十分憤慨,對百姓流亡、戶口減少等流弊也提出過一些切實的意見。尤其是對當時炒得沸沸揚揚的殷浩北伐,王羲之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計私利,不從物議,看準時勢切中要害,他諫阻北伐的書信,被稱為「東晉君臣之良藥」,載入青史。

  永和十一年,王羲之五十三歲時,因與揚州刺史王述有隙,故稱疾辭職。歸隱前,他特意去祭掃父母之墓,於墓前讀了著名的《誓墓文》,以表示其辭官歸隱的決心:

  維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取告二尊之靈:羲之不天,夙遭閔凶,不蒙過庭之訓。母兄鞠育,得漸庶幾,遂因人乏,蒙國寵榮。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每仰詠老氏、周任之誡,常恐死亡無日,憂及宗祀,豈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嘆,若墜深谷。止足之分,定之於今。謹以今月吉辰肆筵設席,稽顙歸誠,告誓先靈。自今之後,敢渝此心,貪冒苟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曒日!

  自此,王羲之說到做到,徹底告別了官宦生涯,遠離東晉政治中心建業,也離別了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繁華的烏衣巷,來到山明水秀的會稽,開始服食丹藥,追求長生不老,怡情養性於山光水色之中。他的絕世佳作《蘭亭集序》也就產生在他的生命的晚期。

  自初唐李嗣真《書後品》將王羲之評為「書之聖」以後,由於唐太宗的極力推崇,歷代書家的稱讚,羲之成為「書聖」已是不爭的事實。我以為,王羲之作為中華「書聖」,有兩個需要特別指出的地方。

  一是其書法作品在生前即具有經濟價值。羲之生性愛鵝。山陰有個道士養了一群雄壯軒昂的好鵝,羲之去參觀過一次,十分中意,便想買幾隻。道士早就仰慕他的書法,便說:「如能給我抄一部《道德經》,我把這群鵝全部奉送。」王羲之心知其意,但由於愛鵝心切,於是欣然寫罷經文,籠鵝而去。後來,李白有《王右軍》歌詠此事:

  右軍本清真,瀟灑在風塵。山陰遇羽客,要此好鵝賓。掃素寫道經,筆精妙入神。書罷籠鵝去,何曾別主人。

  信筆而書,筆歌墨舞,籠鵝而去,欣欣然不發一言,何其瀟灑乃爾!還有一次,王羲之看見一個老媽媽在賣六角竹扇,他就在幾把扇子上每把扇面寫了五個字。老媽媽起初很不高興,認為將扇面塗髒了,難得賣出去。王羲之對她說:「你就說是王右軍寫的,每把扇子可以要價一百兩。」老媽媽將信將疑,按他說的去做,人們果然爭相購買。

  這則故事見於《晉書·王羲之傳》,正史所載,應該說是有現實生活作為根據的。

  二是王羲之之所以為「書聖」,還因為其書法藝術具有十分可貴的創新性。俗傳王羲之苦練書法,不得精進,晚上寢息時在夫人身上點劃揣摩,夫人嗔怪道:「我體有我體,你體有你體,你只管在我身上劃什麼?」羲之頓時解悟。這個故事正說明了王羲之書法的創新性。中國書法古有甲骨鐘鼎,先秦有大篆,秦代有小篆,西漢有隸書,這些成為中國古典書法的表現書體。魏晉之後出現的楷、行、草、今草是中國現代書法的表現書體,這四種書體一直延續至今,再沒有變化過。其中楷書、行書和草書應是在王羲之手中定型。東晉以後無論哪朝哪代的書家,只要書寫楷書、行書和草書,都必須承認他們所師承的源頭是書聖王羲之。

  王羲之七歲開始跟叔父王廙學習書法。王廙曾說:「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這種強調在書畫中體現自我精神的觀點,對王羲之的影響巨大。十一歲時,王羲之在父親的瓷枕中發現一本《筆論》,就取出來私下裡閱讀。父親知道後對他說:「現在你年紀還小,不能理解運筆的法則。等你長大後,我再教你。」王羲之不以為然,說:「我願早一點知道,若長大了,那就遲了。」父親只得給他大概講解了《筆論》的要點,而王羲之卻早已心領神會,從此學力大進。少年時又到洛陽觀摩漢魏各大書法名家的真跡,打開了眼界。著名書法家衛夫人看到他極具書法天分,便把他收為門徒,主要傳授小楷技法。後來,王羲之又自學李斯的篆書、蔡邕的隸書、鍾繇的行書等諸家書法,博採眾家之長而獨成一家,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以風雅著稱的梁武帝距東晉不遠,他說,王羲之的字猶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也有人說羲之的筆勢是「飄若游雲,矯若驚龍」,因而王羲之被人尊為「書聖」。

  王羲之的書法成就不僅在於他兼擅楷書、行書和草書諸體,而且都將它們推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王羲之的楷書師承衛夫人和王廙,屬於鍾繇系統。鍾繇的楷書傳世之作有《力命表》《薦季直表》等,其筆畫形態的特點是豎短橫長,狀似隸書,有橫張之勢,一字之內,筆畫之間的結構關係不明確。而經過王羲之的改革,楷書具有的筆畫形態已成規模,筆畫之間的配置關係基本確立,結體也隨之勻稱,變橫張為縱展,雍容舒展。其代表作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像讚》很好地體現了這種特點,將楷書體引入了端莊而生動的「今體」階段。漢代的草書大多是一種較多地保留母體隸書筆意的章草,它字字獨立,筆勢不連貫,波挑多;少部分是比章草的書寫更為簡便的今草,字可與字連,隨意性較強。草書在東漢末年是發展初期,到張芝時形成一個高潮。張芝善草書,有「草聖」之稱。王羲之在草書方面的建樹,就是發展了今草書。其代表作如《都下帖》《七月帖》《喪亂帖》等,筆勢的移動飛移多體現在一字之內,不像張芝那樣一筆連貫三五字。但王字所呈現的筆勢是神采上的貫通,非形式上的連屬,他往往欹側取勢得奇,這使他從深入骨髓的章草意念中擺脫出來。這樣,章草書體的字字獨立與今草書體的流暢縱逸的筆勢,這二者看似不協調的兩端,在王羲之的今草中得到了融會貫通。王羲之的行書是極具藝術魅力的神品,尤其是在晚年,他的行書發生了重大變化,他將草書筆法引入行書,中鋒、側鋒互用,運筆速度較為迅疾。由於字與字之間有起承轉合的映帶,似斷若連,筆勢連貫,筆畫之間的呼應關係更加緊密。《蘭亭集序》就是羲之行書的頂峰之作。此帖揮灑自如,隨心所欲,融合了魏晉六朝名士那種瀟灑脫俗的情懷,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妙境界。據說曠世雄主唐太宗李世民對此帖頂禮膜拜,不惜違背君主的道德尊嚴,巧取豪奪。到手後他命當時的一流書家褚遂良等精心摹寫,最後還將蘭亭真跡帶入墓葬,痴想在冥間還朝夕欣賞那銀勾鐵畫的滿紙雲煙。

  我們敘述的石崇與王羲之,正是在對金谷和蘭亭的考察中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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