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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殘害女性者因一位女性而得名

2024-10-03 19:26:59 作者: 陳書良

  唐人王維《洛陽女兒行》云:「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中國人讀歷史,總喜歡分出個好人壞人,好人則無美不臻,壞人則無惡不作。石崇就是這樣的一個千秋萬載眾口一詞的壞人。其實,「人」字一撇一捺最簡單易寫,而世間最複雜者卻莫過於人。在西晉,石崇是一個人格非常複雜且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在政治上,他身為上層士族,卻鄙視清談任誕而嚮往功名事業;在生活中,他奢侈淫靡卻又風雅大方;在交際方面,他浮競鄙劣卻又愛敬清流。尤其是公然申稱「士當身與名俱泰」,代表一代士人毫不遮掩地亮出了人生準則。

  石崇,字季倫,西晉官僚石苞的第六子,祖籍渤海南皮(今屬河北),生於青州(今屬山東),小名齊奴。從小就有勇有謀。《晉書·石苞傳》說,石苞臨終時,分配財產給他的兒子們,唯獨不給石崇。石崇的母親為崇求取,石苞說:「此兒雖小,後自能得。」換句話說,做父親的就是看準了這個孩子赤手空拳能掙家業。

  歷史上石崇以豪富著稱。西晉最富有的數石崇、王愷、羊琇三人,而石崇是西晉王朝的首富。他不擇手段地「百道營生,積財如山」,成為巨富。家有水碓三十餘區,奴婢百餘人,「驕奢當世」。他與另一貴戚王愷的鬥富,恐怕是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擺闊鬧劇,集中地表現了統治階級醜惡的本質。

  石、王鬥富,屢見於史籍及《世說新語》。石崇的平時生活是「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連他的婢女們都「曳紈繡,珥金翠」,花團錦簇。王愷的日常生活也是「盛極聲色,窮珍極麗」,他們都想以奢侈壓服對方,博取豪譽。王愷家中用糖漿代水洗鍋,石崇家中就用蠟燭當柴火燒鍋。王愷出門,做成四十里長的紫絲面子、碧綾里子的步障,夾道作為障蔽;石崇就做成五十里長的錦緞步障,勝過王愷。石崇家用香椒塗牆,王愷就用色理鮮膩的赤石脂泥壁,想勝過石崇。因為王愷是武帝司馬炎的舅舅,所以武帝每每幫助王愷爭豪比奢。《世說新語·汰侈》云:

  石崇與王愷爭豪,並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嫉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惘然自失。

  隨意擊碎二尺珊瑚,表示「不足恨」,更炫之以更大更多的珊瑚,從而使國舅失色。石崇的潑天富貴是從何而致呢?《晉書》說他在元康初年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石崇的財富來自於野蠻的掠殺,用現代的話來說,此人官匪一家,黑白兩道。這應是事實,只要看《世說新語·汰侈》「石崇嘗與王敦入學戲」便可參證。石崇與另一梟雄王敦游太學,看到顏回和原憲的畫像,石崇很神往:「要是能跟他倆一起做孔聖的學生,想必我也差不到哪裡去。」王敦冷冷地回答:「講起這兩人我不清楚,你跟子貢倒是比較相像。」石崇聽了,生氣地衝口而出:「士當身與名俱泰,何至瓮牖哉!」(士君子應該做到身體享受與事業聲名都通達,何至於困守清貧呢!)王敦是有名的清談高手,他說石崇似子貢,實際是語藏譏嘲:子貢的富有是因為會做生意,而石崇的富有則源於劫奪。

  

  然而細考史籍,石崇的富有也不單靠荊州的劫奪。前敘石、王鬥富事,《晉書》《世說》都記載晉武帝暗助王愷,這是在石崇任荊州刺史以前的事。換句話說,石崇在出任荊州刺史以前即成巨富。然而,既沒有開始劫奪商客,也沒有坐享父親的遺產,這驚人的財產來自於何方呢?《晉書·食貨志》透露了這一謎底:「世祖武帝太康元年,既平孫皓,納百萬而罄三吳之資,接千年而總西蜀之用。」「於是王君夫(愷)、武子(濟)、石崇等更相夸尚,輿服鼎俎之盛,連衡帝寶。」原來,晉帝國統一中國的過程,也是一個掠奪吳、蜀財物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不僅晉室充實了國庫,就是那些參與戰役的將士也賺得個鍋溢盆滿。石崇參加了平吳之役,吳人數十年生聚所積,就這樣進入了石崇們的私室,使得他們「連衡帝寶」。

  前已敘及,石崇的人格非常複雜,往往表現為強烈的兩極分化。這裡擇兩例以作說明。

  石崇性格豪爽,喜歡宴請賓客。每當杯盤酬酢的時候,常令美人行酒,如果客人不肯盡飲,就命令將勸酒的美人斬首。有一次,王敦、王導兄弟到石崇家赴宴,王敦故意不肯飲酒,石崇竟然連殺了三個侍女。王敦不動聲色,依然不飲。王導心中不忍,責怪王敦,王敦說:「自殺伊家人,何予卿事!」這已是與飲食毫不相干、超出做人的道德底線的殘忍暴行了。然而,一般人不知道,這個殺婢取樂的石崇還是個詩人,與當時的潘岳、陸機、左思等人同為文壇名士,在鬥富殺人之餘,用筆墨揮灑著清詞麗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說他「有集六卷」,輯有他十首詩。我以為,其中寫得最好的是《王明君辭》: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郁傷五內,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願,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塵。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王明君」就是王昭君,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歌詠昭君的詩歌。詩寫得如泣如訴,「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還有什麼比父子在自己身上亂倫施暴更為痛苦的事情嗎?苟生既痛苦,求死也不成,只能幻想借飛鴻之翼以遠去。此詩細緻的心理刻畫表現了對受難婦女的體察和同情。真不明白有這樣悲憫情懷的才子何以會熱衷於血腥的遊戲?

  再則,石崇的諂佞是有名的。當年,賈皇后的外甥、侍中賈謐權勢熏天,石崇與潘岳等人勾結在一起,號稱「二十四友」,都拼命巴結賈謐,以至於遠遠看見賈謐的車輛,便望塵而拜,趨炎附勢,令人不齒。但是,石崇有的時候又蔑視權勢,幫助清流。如劉輿、劉琨兩兄弟是著名的清流人物,劉輿字慶孫,劉琨字越石。當時京都謠諺云:「洛中奕奕,慶孫越石。」劉氏兄弟青年時代就樹聲士林,但為權臣王愷所嫉。王愷圖謀殺害劉氏兄弟,假意邀請他們作客。石崇與劉氏兄弟是好朋友,驚聞他們落入虎穴,於是連夜急馳找到王愷,當面追問二劉在何處。王愷倉促之間難以遮掩,答語支吾。石崇直接闖入後堂,找出劉氏兄弟,拉著他們一起坐車離開王府。在路上,石崇對他們說:「年紀輕輕為什麼輕易地到別人家裡住宿呢?!」劉氏兄弟非常感念他的恩德。這是石崇一生中做的有數的一樁好事。

  石崇之死倒是當時的一個熱點。唐人劉希夷《洛川懷古》云:「綠珠不可奪,白首同所歸。」石崇之死源於綠珠之禍,而因綠珠之墜樓,又使這個身家巨萬的俗富末路增添了幾分旖旎風流之雅韻。

  侍中賈謐伏誅後,樹倒猢猻散,衛尉石崇因為是賈謐的黨羽而被免官。於是他退居金谷別業豪宅,酣飲笙歌,優遊歲月。

  石崇有個女伎名叫綠珠,長得窈窕多姿,嫵媚動人,而且善於吹笛子。相國司馬倫的親信孫秀早就對綠珠垂涎三尺,如今石崇失勢,他馬上派人向石崇索求綠珠。當時石崇正在金谷別業,他坐在涼台上,觀賞著山澗清澈的流水,身邊簇擁著一群如花似玉的婢妾。聽了孫秀使者的訴說,石崇滿不在乎地允許他在幾十個婢妾中隨意挑選。而孫秀卻傳命使者強索綠珠,石崇執意不從,說:「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

  孫秀沒想到會在已經失勢的石崇身上碰釘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他立即勸司馬倫誅殺石崇。石崇知道孫秀的陰謀,於是先發制人,和外甥歐陽建串通黃門郎潘岳去鼓動淮南王司馬允和齊王司馬冏興兵討伐司馬倫和孫秀。誰知事情敗露,司馬倫假借晉惠帝司馬衷的名義,下詔逮捕石崇、歐陽建和潘岳等人。

  當氣勢洶洶的武士擁進富麗的金谷園時,石崇正在樓上飲酒作樂。他似乎已明白了災禍的由來,對身邊的綠珠說:「我今為爾得罪。」綠珠哭著說:「當效死於官前。」說罷,她便墜樓自殺了。

  武士抓住石崇時,他不在乎地說:「我不過流放交州、廣州罷了。」等到囚車把他拉到東市後,他才意識到大事不妙。他悲哀地嘆道:「這些奴才貪圖我家的財產。」押解他的人卻反唇相譏說:「知道錢財是禍根,為什麼不儘早散發出去?」石崇無言以對。就這樣,他一家十五口都被斬首。石崇時年五十二歲。

  綠珠應該是一位絕代佳人,不然,一向將女人不當回事的石崇不會說出「綠珠吾所愛」,從而使得石崇多少表現了一點不畏強梁、捍衛愛人的意味。

  至於綠珠,更引人嘆息。我想她的墜樓當然包括對石崇的貞節(不管這種貞節是否值得),因為其時石對她恩愛未衰,然而更多的應該是一個女人對無情命運的抗爭。縱身一跳,香消玉殞,她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使強徒的欲望落空。失敗者是孫秀之流。清人吳偉業《圓圓曲》寫絕代風流的陳圓圓當年被周奎、田畹等豪門攫取,句云:「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剛烈的綠珠就比隨波逐流的陳圓圓可愛多了。正由於此,綠珠引起了一代一代文人詞客的同情和嘆息,如杜牧《金谷園》云: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東風怨啼鳥」,當然是傷春。末句以「落花」喻「墜樓人」,合傷春與悼人為一體,構成了一種淒迷之境。

  一生殘害了很多女性,卻因一位女性而得名,這大概是石崇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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