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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雲泥之判

2024-10-03 19:27:07 作者: 陳書良

  將石崇與王羲之這兩個絕對不相同的人物合而敘之,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園林情結。在石崇曰金谷,在王羲之曰蘭亭。而金谷與蘭亭則糾纏著太多的中國古典園林的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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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典園林是饒有書卷氣的「文人園」,是一種特殊的建築藝術。近代,將園林之盛與六朝風流聯繫起來進行探討的,僅見吳世昌先生《魏晉風流與私家園林》一文,義理兼賅,一新耳目。當然,如吳先生「至於私家的園林,卻是魏晉以後才興起來」諸說,我不敢苟同。但吳先生提出了這一命題,是極富創見的。杜牧之詩云:「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現在,讓我們透過這煙渚月廊、朱閣花徑,去領略六朝「曠達」「風流」之致及隱藏於其中的深刻內涵,從園林這個獨特的角度去解讀石崇和王羲之。

  我國園林歷史悠久,古代所謂圃、囿、園、苑為其濫觴。秦漢以後,園林漸漸講究藻飾華麗,飛檐斗拱,變為統治者的「專利」了。如秦始皇築秦宮,跨渭水南北,覆壓三百里。漢武帝營上林苑、甘泉苑,溢彩流丹,飛泉急湍。梁孝王建兔園,開疊山之先河。魏曹丕造芳林園,台館富麗。這都是宮廷園林之犖犖大者。

  在漢代,由於士大夫階層對山水之美的認識和欣賞,一些大官僚家出現了私家園林。把山水林壑移到居處來,便可以朝夕晤對。泉石置於眉睫,溪流繞乎階除,並且時時覺得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如巨富袁廣漢於洛陽北邙山下築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構石為山,高十餘丈,養禽獸其間。又司農張倫造景陽山,吳人茹皓疊南山佳石,引泉蒔花,均為園林史上之佳構。最著者為梁冀,他多拓林苑,西至弘農,東至滎陽,南入魯陽,北到河淇,周圍千里。《後漢書·梁統(附梁冀)傳》對此有詳盡的描述:

  堂寢皆有陰陽奧室,連房洞戶。柱壁雕鏤,加以銅漆。窗牖皆有綺疏青鎖,圖以雲氣仙靈。台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蹬,陵跨水道。……又廣開園囿,采土築山。十里九坂,以像二崤。深林絕澗,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

  《後漢書》載,梁冀是「發屬縣卒徒,繕修樓觀,數年乃成」的。這當然需要「富可敵國」的本錢和呼風喚雨的權勢,在建築藝術上則繼承了宮廷園林的風格。漢末時期出現了為數不少的隱逸之士,或修禪大壑,或採藥深山,青山白雲,一庵翼然。這卻是另一類風格的私家園林了。在這樣兩種淵源分流的背景下,產生了千古名園金谷和蘭亭。吳世昌先生指出:「我們現在所習知的(私家園林),在北部有河南的金谷園,在江南有會稽的蘭亭。假使就拿這兩處為中心,我們可以把洛陽的寺宇,歸於金谷園系統之下,因為北魏洛陽的寺宇有許多是當時的權貴舍宅所立,而那些所舍住宅裡面的樓亭布置,當然要受洛陽附近的金谷園的影響的。在南邊,我們可以把東晉名流的別墅歸於蘭亭這一系統之下,因為參與蘭亭盛會的,在財力上,在知識上,在趣味上,都是有資格自築園林的。」我以為,吳先生所舉雖稍嫌截然,(其實,從金谷到蘭亭,是園林嬗變的一個過程,下文將要論及。)但切中肯綮,金谷、蘭亭實在是兩類不同風格之典型園林。而這種不同,有地域的因素,也有社會和思想的因素。

  與金谷園聯繫在一起的是石崇的《金谷詩序》,與蘭亭聯繫在一起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兩序都是三百餘字,平心而論,都不失為駢散結合,敘事、寫景、抒情融為一體的優美散文;從文章學的角度看,《金谷詩序》較之《蘭亭集序》也毫不遜色。但是現在石崇《金谷詩序》已差不多被人遺忘了,而王羲之《蘭亭集序》卻以我國書法藝術史上一件帶神奇色彩的作品而使人津津樂道,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後的六十年代還引起了一場熱烈得連「偉大領袖」都參與進來的「蘭亭論辯」,儘管蘭亭真跡早在唐代初期就已經在撲朔迷離之中,流傳的都是摹本和碑刻拓本。當然,金谷的名氣也就遠遜蘭亭了。追溯其原因,除了王羲之飄若游雲、矯若驚龍的書法,宜乎《蘭亭集序》流傳千古,使蘭亭增色,還有別的因素嗎?

  金谷聚會前於蘭亭聚會五十年。其實,在當時,金谷的聲名遠較蘭亭為大。關於《昭明文選》未曾收入《蘭亭集序》,古來曾有種種臆測,我以為並不能摒棄蘭亭集會的影響在當時並不太大這一原因。支持我的一個有力的證明是《世說新語·企羨》所載:

  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

  的確,《蘭亭集序》從布局上先點明時、地,再鋪敘景物,兼及人事,最後以感嘆作結,以《金谷詩序》為範本的痕跡極為明顯。我以為,王羲之不但欣喜自己的文章能比美前人,而且宴集盛事能踵武金谷遺蹤,這實在也是他所神往的。「欣色」二字就表明了書聖的心聲。而王羲之的這一心理狀況從一個側面也說明金谷宴集的顯赫聲名了。

  地以文傳,這是中國這個愛好人文藝術的國度的一個帶普遍性規律的現象。岳陽樓然,滕王閣然,蘭亭亦然。而對於現在金谷和蘭亭聲名的變換和倒置,我總不滿足歸之於「地以文傳」這一普遍規律。況且透過歷史的迷霧,我們將冷峻地發現,在金谷和蘭亭的背後還存在著人格的園林藝術本體的較量。而正是這些內涵引導著我們向極富魅力的歷史問號中探尋。

  金谷澗,一名梓澤,位於西晉都城洛陽北郊。發源於黃河南岸的金水蜿蜒而過,在洛陽附近注入谷水。就在這金水和谷水的交匯處,石崇營建了他的別墅金谷園。

  據石崇自己在《思歸引序》中描寫,「其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百木幾於萬株,流水周於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魚鳥。家素習伎,頗有秦趙之聲。」真是人間仙境!需要指出的是,自石崇敗亡後,金谷園即荒蕪,至唐代已蕩然無存,故正面描述金谷的文字是闕如的。但《晉書·石崇傳》有「登涼台,臨清泉」語;干寶《晉紀》有「綠珠樓」的記載;石崇的朋友如棗腆《贈石季倫詩》云:「朝游清渠側,日夕登高館。」曹攄《贈石崇詩》:「美茲高會,憑城臨川。峻墉亢閣,層樓辟軒。遠望長洲,近察重泉。」可知金谷園畫棟雕梁,層樓高館,是典型的宮廷建築風格。我們從園林建築史的角度考察,古典園林分宮廷和私家兩大類型,又分北部和南部兩大風格。實際上,北部園林多仿宮廷園林,費資巨萬,富麗堂皇。如石崇以前的私家名園中梁冀園和袁廣漢園,二園都在洛陽,與金谷毗鄰,必然在建築風格上對金谷產生影響。所以,我們以上對金谷建築風格的揣想還是合理的。石崇就是在這宏麗的莊園裡舉行了文酒之會,留下了《金谷詩序》。

  《金谷詩序》存於《世說新語·品藻》注、文選李善注及《水經注》,其中以《世說新語》注所收最長而又較完整,其全文如下:

  余以元康六年,為從太僕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為其備娛目歡心之物。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往送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列具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後。後之好事者其覽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公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序文記載了金谷宴集。元康六年,四十八歲的石崇以征虜將軍持節監青、徐諸軍事銜出鎮下邳,在赴任之前,友人齊集為其盛宴餞別,同時兼為將以國子祭酒赴長安的王詡送別。王詡是清談家王衍之弟,亦系名門望族。《晉書·石崇傳》說這次送別宴集「送者傾都暢飲於此」。賓從應該是很盛的,但現在可考者只有蘇紹、潘岳及曹攄了。

  金谷之宴是為了送別,然而究其本質是統治階級尋歡逐樂。觀其序文,一則曰「備娛目歡心之物」,當然指水陸珍饈,聲色歌舞;二則曰「晝夜遊宴,屢遷其坐」,亦即宴會接連幾天,換了好幾個樓館,胡天胡地;三則曰「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簡直是歌吹沸天了。參證以潘岳《金谷集作詩》:「飲至臨華沼,遷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顏,但訴杯行遲。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歐陽建《答石崇贈》:「縱酒嘉宴,自明及昏。」當年,金谷園中那種醉生夢死的飲宴可以想見,不獨此次餞別石崇為然。

  魏晉六朝是統治階級豪貴日益腐化的時代,他們貪鄙成風,豪侈成性,窮奢極欲,荒淫無恥。他們的所謂莊園,所謂文酒之會,常常就是其揮霍無度的場所。曹丕《芙蓉池作詩》雲「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最後寫出遊園目的「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已透露出個中消息。西晉建立以後,司馬氏集團「新平強吳,美寶皆入,志盈心滿,用長歡娛」,在物質享受方面更是「前無古人」。如武帝司馬炎的女婿王濟,「性豪侈,麗服玉食」,他嗜吃「蒸豕」。這種食物「肥美異於常味」,連司馬炎吃了也稱羨不已。其實王濟是叫奴婢們用人奶餵養小豬,殺了吃時又用人奶來蒸煮。他的飲食器皿一般都用珍貴如玉的「琉璃器」,稱為「玉食」。又如「身兼三公之位」的何曾,在食用方面「務在華侈」,「日食一萬,猶曰無下箸處」。他甚至與帝王爭豪,當司馬炎賜宴時,他不吃御膳,而是拿出自己準備好的佳肴來「招待」皇帝。他的兒子何劭,在這方面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用度較老子翻番了。

  石崇在這方面較之王濟、何曾輩絲毫也不遜色。現在雖然已找不到客觀地描述金谷酒會的文字,但從石崇《思歸引》中可見一斑。石崇一方面在序中裝模作樣地說「困於人間煩黷,常思歸而永嘆」,似乎不留戀利祿富貴,然而又詩云:

  思歸引,歸河陽,假余翼鴻鶴高飛翔。經芒阜,濟河梁,望我舊館心悅康。清渠激,魚彷徨,雁驚溯波群相將。終日周覽樂無方:登雲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

  《思歸引》是石崇「五十以事去官」之作,詩中的「舊館」即指金谷園,所以完全可以據此揣測金谷盛況,他在莊園的樂事就是「登雲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世說新語·汰侈》有些記載,可作「列姬姜」的註腳。石崇擁有成百的婢女,他家的廁所里放著甲煎粉、沉香汁等香料和新衣,經常令十幾個衣著華麗的美女為客端香持服。有次劉寔來作客,要上廁所,見有絳紗帳大版,鋪陳錦繡,又有婢女拿著香囊侍候,劉寔反身就走,對石崇道歉說:「誤入卿室內。」石崇卻不介意地說:「是廁耳!」婢女侍廁,這是日常生活;逢到宴集,婢女的命運更悲慘,前述因客人不肯飲酒,而斬殺勸酒的美女,殺婢取樂,真是荒淫殘暴到令人髮指!當然以上並不是指金谷之宴,但是,我們從石崇的做派,從石崇的家常酒宴行事,完全可以揣想到金谷之宴的情況。

  金谷園在當時確實是影響極大的,效尤者也不少。陸翽《鄴中記》所載石虎的園林,其奢侈更甚於金谷。《洛陽伽藍記》卷四云:「於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夸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芳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莫不桃李夏綠,竹柏冬青。」其中河間王琛修建了一座迎風館,亭台高聳,金雕玉飾。王琛對人說:「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

  「繁華事散逐香塵」。石崇在華麗的莊園裡縱慾荒燕,儘管當時聲名顯赫,儘管《金谷詩序》也寫得聲調鏗鏘,後世總還是不齒於口的。這就是為什麼金谷之會和《金谷詩序》遭到歷史冷落的原因之一。在這方面,後於金谷之會半個世紀的蘭亭之會及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恰成了鮮明的對比。蘇軾曾以冷峻的眼光,評判了歷史上這兩個著名的文酒之會,說:「本傳又雲,蘭亭之會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倫,逸少聞之甚喜。金谷之會皆望塵之友也;季倫之於逸少,如鴟鳶之於鴻鵠。」(《東坡題跋·右軍進斫膾圖》)一個如鴟鳶撲於草叢,一個如鴻鵠高翔入雲,高下判然,發人深省。

  如果說金谷富貴典雅,是北部中國古典園林的典型,那麼靈秀自然的蘭亭則是南部中國古典園林的代表。吳世昌先生曾精審地論斷:「中國江南的園林,起始應推至魏晉六朝。」

  無疑,魏晉六朝是一個思想異常活躍的時代,也是一個上層建築(特別是各種藝術)收穫五光十色的時代。隨著北部園林富貴典雅的風格成熟,江南私家園林也起來了。《說文》本無「墅」字,而在《世說新語》中「墅」卻出現次數頗多,名士們甚至動輒以「墅」為賭,尤可想見有「墅」的人家不會太少。如錢塘朱異「自潮溝列宅至青溪,其中有台池玩好」(《南史·朱異傳》);徐勉之園林「為培之山,聚石移果,雜以花卉,以娛休沐,用托性靈」,「華樓回榭,頗有臨眺之美」(《南史·徐勉傳》);謝安「營墅,樓館竹林甚盛」(《晉書·謝安傳》)。約略而論,北部園林雕欄玉砌亭台樓閣,以富貴氣懾人;而江南園林則借山偎水,粉牆竹籬,以書卷氣處世。在北方,只有王侯巨富才有資本建造園宅,而江南則一般士人均有園林,因為「清風明月不用買」,樂得享受四時清景。如陶淵明窮到「寒餒常糟糠」(《雜詩》),有時甚至乞食為生,但他還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因為五柳先生追求的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這是一種建築藝術上的「遺形取神」,也是一場園林史上真正的革命。

  江南園林的興起,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宗教的影響。魏晉六朝時,佛教、道教都很熾盛。道教主張居住山林,道士們信奉的「祖師爺」莊子就說過:「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莊子·刻意》)古印度宗教也有隱居山林的傳統,有供隱士們閱讀的所謂「森林書」。佛教始祖釋迦牟尼據說就是隱遁到迦耶山附近的菩提迦耶得道的,因此佛教徒也主張在山林中苦修。於是,很多佛寺都修建在深山大壑的風景絕佳處,本身便成為絕好的園林。如《世說新語》載康僧淵在豫章「去郭數十里立精舍」;《高僧傳·慧遠傳》載慧遠在廬山創精舍,並吸取了外國建築的特點;《蓮社高賢傳》載宗炳在廬山築室,雷次宗在鐘山築招隱館。「天下名山僧占多」,僧舍秀麗清幽的環境當然給江南士人的建宅設計以美的啟示。如《宋書·謝靈運傳》雲靈運於會稽立墅,「面南嶺建經台,依北阜築經堂,傍危峰立禪室,臨浚流列僧房」。向佛寺學習之跡,較然可睹。尤其對於那些有出世之念的禮佛養性之士,他們「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仲長統《樂志論》),清幽的園林就使得他們能夠雖居城市,而有山林之想。

  東漢末年盛行的隱逸之風,是造成江南私家園林競立的另一大原因。戰國時代百家爭鳴,有所謂「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漢武帝時東方朔《答客難》也有所謂「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曰「失士」,曰「不用」,當然證明在野知識分子古已有之。事實上,伯夷、叔齊、商山四皓都可算得上隱士。不過,隨著封建經濟的發展,在各地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中,逐漸出現了一批有一定財力和一定地位的人,他們遠離城市,不求聞達,但對朝廷的政策和社會形勢卻產生一定的影響。總之,隱士作為一個階層出現還是在漢代,特別是東漢以後,這從范曄《後漢書》中增加了《逸民傳》而《史記》《漢書》未有,就能看出。

  西漢中後期的士人中,已經出現了一些輕視利祿的人物,如楊王孫、梅福和嚴君平等人。東漢一朝隱逸之風遠盛於西漢,據《後漢書·逸民傳》云:「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魏晉六朝時政治鬥爭異常尖銳激烈,統治階級集團內你爭我奪,動輒滅族斬門。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士人往往把遁入山林作為全身遠禍的最好辦法。因為深山是朝廷鉗制力較薄弱的地方,在那裡淳厚的民風和優美的大自然會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這也就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表現出的憧憬和追求。更何況老莊和佛典在理論上已對山林隱居作了理直氣壯的解釋,而且這種山居並不擔憂衣食。這些人埋名隱姓,潛居山野岩穴,當然修建了自己的園宅。他們或借山偎江,天地一廬;或雖居城市,一籬隔斷塵囂,而作山林之想。在崇尚自然的審美標準下,其園宅大多以簡樸淡泊自傲,以饒有書卷氣自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建築風格與金谷園大異其趣。如東漢仲長統在《樂志論》中描述了一個「背山臨流」的莊園,說自己「躊躇畦苑,遊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游鯉,弋高鴻,諷於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孫綽《遂初賦敘》更點明了隱居莊園之「樂」:

  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流久矣。卻感於陵賢妻之言,悵然悟之。乃經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依茂林,孰與坐華幕、擊鐘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

  文章洋溢著對自己「五畝之宅」的熱愛,明確地蔑視「坐華幕」「擊鐘鼓者」享受的快樂。

  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江南士人多以懂不懂得欣賞山水來評判人品的高下,如陶淵明就說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換言之,如不愛丘山,則有適俗之嫌。孫綽曾評衛永說:「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見《世說新語·賞譽》)雖是用反語,顯然認為能文與欣賞山水有關。顧愷之為謝鯤畫像,他認為「此子宜置丘壑中」,意識到自然景物與人的風神有共通之處。於是,他們就以清幽的自然美為標準來修建園林。北方園林以歌舞女樂、椒房畫閣驕世,而江南士人的園林則清山秀水,「一觴一詠」。

  王羲之襟懷淡泊,非石崇輩所及。《晉書·王羲之傳》云:「(羲之)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珣、支遁等皆以文義名世。並築室東土,與王羲之同好。」王羲之的蘭亭,正體現了他的「終焉之志」,亦即隱逸之志,並且代表了江南名士的普遍好尚。

  漢魏以來流行於中原的「塢」,開啟並兆示了江南園林的興起。我以為,塢對封建地產模式的演變是一過渡;而吳世昌先生將金谷、蘭亭判然而分,忽略了塢在江南園林史上的作用。據《後漢書·馬援傳》注引《字林》:「塢,小障也。」漢末戰亂,中原宗族鄉黨往往囤聚堡塢,據險自守,以避戎狄寇盜之難。陳寅恪先生在《桃花源記旁證》中引證典籍,列舉很多塢壘,義證兼賅,本文不欲贅言。可知塢是戰爭環境下一種設防的生產結構,是一種富有政治和武裝色彩的生產組織,主要基礎是強宗豪族擁有的大地產。《晉書·庾袞傳》載,塢主先要組織塢民「峻險厄,杜蹊徑,修壁塢,樹藩障,考功庸,計丈尺,均勞逸,通有無,繕完器備,量力任能,物應其宜」,然後進行農業生產。可以揣知,土圍子裡面有作為生產資料的良田園木,甚至還有清景勝跡,如《桃花源記》所杜撰然。這樣的特殊莊園適合於戰爭環境,然而由於其缺乏生產計劃和穩定性,也為和平環境所棄取。隨著衣冠南渡,偏安江左,遠離兵塵的流民們在青山綠水間「求田問舍」,當然再也不用考慮壘石圍塢了。他們去掉了土圍子,保留了田舍園圃;淡忘了戰備觀念,濃厚了審美意識;減弱了經濟作用,增強了消費功能(如王導的鐘山之墅僅有田地八十餘頃)。無疑,這種「拆掉土圍子的塢」,給了江南士人以新的啟示。《太平寰宇記》卷96《江南東道·越州會稽》就記載有「尚書塢在縣東南三十三里,宋尚書孔稚珪之山園也」。這種以塢為名的江南園林是極少的,但也清楚地顯示了這一嬗變之跡。

  園林建築藝術本體的發展也促進了江南園林的興起。當然,園林建築藝術的發展與藝術觀的發展、與姊妹藝術的發展是聯繫在一起的。上古時,人類的藝術觀常與圖騰崇拜聯繫在一起而表現出浪漫傾向,崇尚奇偉瑰異,崇尚神仙魔怪。兩漢時注重寫實,人們轉而崇尚人工之美,精雕細刻,繁文縟節。在思想大解放的魏晉六朝,藝術發展的主要趨勢是崇尚自然美。陶淵明詩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人的意識愈覺醒,也就愈崇尚自然。在社會的發展進程中,人與自然的關係愈來愈向多方面發展,自然萬物愈來愈多地成了人的審美對象,從動物、植物、星雲日月擴展到山水等方面,這也是人類審美活動發展的必然趨勢。

  中國正是在魏晉六朝出現了山水畫和山水詩。秦漢時,繪畫以人物為主。漢末,山水畫有些發展,但多為人物畫的背景,山水只是人物之附庸,所謂「人大於山,水不容泛」。到東晉、南朝時,山水畫才成為獨立畫科。南朝時宗炳著有《畫山水序》、王微著有《敘畫》,都是探討山水畫的專著。宗炳在《畫山水序》中寫道:「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表現了他對山水的痴迷和喜愛。尤其是在畫學理論方面,人們認識到「於扇上畫山水,咫尺之內,便覺萬里之遙」(《南史·齊竟陵王昭胄傳》),更給園林設計如何表現自然以啟迪。山水詩的出現較之山水畫可能更早一些。「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曹操)的壯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的閒適,「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朓)的絢爛,「白雲停陰岡,丹葩耀陽林」(左思)的鮮明,「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靈運)的旎綺,「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而仍能「如清水芙蓉,自然可愛」,開導了中國山水詩的長河。

  無疑,這些姊妹藝術崇尚自然、遺形得神的藝術精神滋潤了園林建築藝術。山水畫的講究咫尺萬里,山水詩的注重閒情逸趣,折射在建築藝術上,就表現出與北部園林迥然不同的藝術意蘊。後於王羲之的庾信在《小園賦》中以比較美學的手段陳述了他的看法: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壺之中,壺公有容身之地。……豈必連闥洞房,南陽樊重之第;綠墀青瑣,西漢王公之宅?余有數畝敝廬,寂寞人外,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霜。雖復晏嬰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適閒居之樂。……爾乃窟室徘徊,聊同鑿壞;桐間露落,柳下風來。琴號珠柱,書名玉杯。有棠梨而無館,足酸棗而非台。猶得欹側八九丈,從斜數十步,榆柳三兩行,梨桃百餘樹。撥蒙密兮見窗,行欹斜兮得路。蟬有蓊兮不鳴,雉無羅兮何懼?草樹混淆,枝格相交,山為簣覆,地有堂坳。……崎嶇兮狹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戶平行而礙眉。坐帳無鶴,支床有龜,鳥多閒暇,花隨四時。心則歷陵枯木,發則睢陽亂絲。……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離披落格之藤,爛漫無叢之菊。落葉半床,狂花滿屋,名為野人之家,是謂愚公之谷。……

  顯然,江南名士認為自己的「野人之家」比「南陽樊重」「西漢王公」那種豪華富貴的園宅要高明得多。我以為,從園林建築藝術的角度,《小園賦》也不失為一篇難得的史料。它記載了士人們園林審美觀的進化,揭示了蘭亭這樣優美的私家園林出現的美學基礎。

  現在回到王羲之的蘭亭和著名的蘭亭修禊。

  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羲之與當時的名士謝安、孫綽等四十二人,會於會稽蘭亭,按照「修禊」的習俗,列坐在宛轉的溪水旁,待耳杯順水流到自己面前即取飲,作詩以為樂。王羲之與謝安兄弟等十一人作四言、五言詩各一首,郄曇等十五人各作或四言或五言一首,不能作詩的王獻之等十六人各「罰酒三巨觥」。《蘭亭集序》就是王羲之為當時做成的幾十首詩寫的序言。

  三月上巳日在河邊行修禊事周代已流行。在這一天,女巫在河邊舉行儀式,為人們除災祛病,叫作「祓除」,也叫「修禊」。選擇水邊,是取其洗污滌濁、潔身求福之義。後來,人們將修禊與踏青結合起來,給迷信活動注入生活情趣,表達了健康的追求和歡樂的嚮往。在晉代,上巳是一個隆重的節日。其既不同於正月十五的火樹銀花,也不同於八月中秋的團圓賞月,晉人把無限的歡欣和情意綿綿的祝福投向了三月的上巳。加上至漢代又改臨水宴飲為讓酒杯浮於水面送飲,耳杯漂流,自相撞碰,更顯得趣味盎然。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羽觴」(亦即酒杯),淺薄如卷葉,就是這一類酒具。據《六朝事跡編類》卷四載,宋元嘉二十二年,在法寶寺之南造景陽樓,鑿天淵池,架石引水,作為宴錫公卿時流之所。可見六朝時流觴之風之盛。王羲之《蘭亭集序》就記敘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活動: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序文不事雕琢,獨創一格,以清新樸素的語言,記敘雅集盛事。這當然是一次高雅的文化活動。對照《金谷詩序》,「一觴一詠」較之「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遊目騁懷」較之「備娛目歡心之物」,確實高雅得多。文章通篇著眼於「死生」二字,指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冷靜地注視著俯仰之間化為陳跡的現實,感嘆「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表現了對超越個人感傷的人類漫長歷史的覺醒,於蒼茫浩嘆之中,自有無窮逸趣。袁宏道《蘭亭記》云:「羲之之蘭亭記,於生死之際,感嘆尤深。晉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明人馬逸姿《流杯渠》亦追懷這種千載風流:「湍湍何處覓清泠,石上空存曲水形。修禊若還逢內史,肯將繭紙寫蘭亭。」

  蘭亭較之金谷,不僅以園林建築、雅集方式及記敘文字、序文書法勝,而且參加者多為胸懷曠逸的江南名士。與會者四十二人,除王羲之外,有其子凝之、徽之、獻之,司徒謝安及弟謝萬,著名詩人孫綽、孫統、郄曇等以王謝大族為中心的名士。從他們這次雅集所流傳的三十七首詩和兩篇序看,確實沒有金谷諸友那種驕人的富貴氣。如孫綽在《三月三日蘭亭詩》序中自稱「屢借山水,以化其鬱結」。他的詩結句云:「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用《論語·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讚美山川之美給予精神上的享受,超過了口腹之慾。《世說新語·任誕》記載,王羲之的兒子徽之「性卓犖不羈」,曾為桓沖騎兵參軍。一次,桓沖問他任何職務,回答說:「好像是馬曹。」又問:「官家共有馬匹多少?」回稱:「從來不過問馬的事,怎知馬有多少!」徽之對俗務如此漠不關心,而對自然山水卻充滿興致,尤其喜愛竹子,當時有「竹癖」之譽。他借別人的空宅暫住,才搬進去就命僕人種竹。有人說:「你又不是在這裡長住,何必自找麻煩呢?」他卻指著身邊的一盆綠竹說:「何可一日無此君!」《世說新語·簡傲》還記載了王徽之過吳中時,有一位士大夫家有佳美的竹林,主人知道徽之要來,就灑掃設施,端坐相待。而王徽之卻一乘小轎,徑至綠竹猗猗的園林,諷嘯徘徊,觀賞不已。像這樣沉醉園林、遺落人事的名士還有王獻之:

  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逕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遊歷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迴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蘭亭諸友這種貴淡泊、主自然的美學觀,真可謂風神高古、遺響千載了!

  蘭亭和蘭亭修禊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

  從園林建築藝術方面來看,蘭亭確立了以古樸野趣的自然美為主的江南園林的地位。關於江南名士建園的審美意識,前文已敘及,尤其是從庾信《小園賦》中可以得到參證。當時及以後,就是一般王侯建宅或遊園,也喜歡作山林之想。《梁書·蕭統傳》說昭明太子性愛山水,有一次泛舟宮池,番禺侯軌極力宣揚此景此情宜叫宮女歌舞作樂,太子不答,詠左思的詩句:「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使軌聞之慚愧而退。昭明太子所沉吟的「清音」究竟何指呢?《世說新語·言語》所載道破了這種心理秘密: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所謂「濠濮間想」,是《莊子·秋水》提出的一個命題。莊子與惠子在濠上觀魚,莊子嘆「魚之樂」,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說:「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魚之樂?」後多用來比喻別有會心、自得其樂的境地。在這種審美理想——「濠濮間想」的支持下,千百年來,江南園林大多自然古樸,饒有書卷氣,講究詩文興情以造園,園成則必有書齋吟館,既是園林,又是讀書、吟賞、揮毫、會友的場所。

  蘭亭對中國文化產生的另一深遠影響是上巳日文酒之會的方式。在陽春煙景中,一邊飲酒歡談,一邊濡毫命筆,「一觴一詠」,給人以強烈的奇妙的誘惑。而且,這種歡聚不是羅列水陸山珍,也不像曹孟德那樣「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歌吹沸天,而是「一觴一詠」,重在精神上的「遊目騁懷」。這種獨特的方式給上巳日籠罩了詩的情調,啟迪著後世文人的靈感。劉禹錫有句云:「棹歌能儷曲,墨客競分題。」(《三日與樂天、河南李尹陪令公洛禊》)蘇軾有句云:「流觴曲水無多日,更作新詩繼永和。」(《和王勝之》)他們似乎都樂於繼承這樣的六朝風流。

  當然,後世封建文人的上巳修禊大多已失真趣而拘於板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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