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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紅浥鮫綃

2024-10-03 19:25:39 作者: 陳書良

  左思生長在一個儒宦的家庭,母親很早就死了,同胞有一個妹妹叫左棻。左思作為封建地主階級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准過秦,作賦擬子虛」(《詠史》),當時懷有建功立業的抱負,所謂「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詠史》)。但是,西晉封建王朝政治上極其黑暗、腐朽,較之以前的其他封建王朝,它更附生著種種毒瘤,尊世胄、卑寒士的士族門閥制度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它,扼殺了左思的理想。

  左思的妹妹左棻是一位傑出的女性,丁福保《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說:「(左棻)咸寧中尚有撰作,有集四卷。」可惜已佚。《太平御覽》卷一百四十五舉左貴嬪集的目錄有《離思賦》《桐鳳賦》《孔雀賦》《松柏賦》《涪漚賦》《納皇后頌》《楊皇后登祚贊》《芍藥花頌》《鬱金頌》《菊花頌》《神武頌》《武元皇后誄》《萬年公主誄》,四言詩四首,現在只有《離思賦》《武元皇后誄》《納皇后頌》還幸留在《晉書》本傳中。若論左棻的才情,前不讓蔡文姬,後可比李清照。如果不發生泰始八年的選妃事件,那麼這位才華滿腹的小家碧玉就不會留下摧肝泣血之作,也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塵積之中。

  晉武帝治國無方,但好色卻很出名。關於泰始八年的選妃記載,此前一年也就是泰始七年(271),他選公卿之家以下的女兒進宮,在採選結束前,還禁止天下人的婚嫁,以供他一人之淫樂。泰始九年(273),他又取良家百姓和眾多將吏的女兒三千人進宮供其挑選,當時母女號啕,哭聲一直傳到了宮外。據此,泰始八年選妃的情況可想而知,對於老百姓當然是一場災難。至太康二年(281),晉武帝還將原來的吳國宮女三千人也納入後宮,使後宮女子達萬人之多。在後宮,武帝常好乘羊車遊樂,羊停在哪裡,他就在哪裡過夜。宮妃們為了引來羊車,就在門口插了羊喜愛吃的竹子,又在路上灑了鹽汁,招引羊車,以圖寵幸。

  左棻被選到皇宮裡做嬪妃,始拜修儀,後拜貴嬪。但左思並沒有因此而飛黃騰達。因為,第一,所謂士族門閥,都一定要有譜系根據,左棻入宮,不可能改變左家的寒門門第,左思仍受到社會的歧視。似這樣姻親尚難以改變門第的例子,魏晉六朝不勝枚舉。第二,左棻入宮,並不是由於她的美貌,而是由於她「少好學,善綴文,名亞于思。武帝聞而納之」。入宮後「資陋無寵,以才德見禮。體羸多患,常居薄室,帝每游華林,輒回輦過之。言及文義,辭對清華,左右侍聽,莫不稱美」。「帝重棻辭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以是屢獲恩賜焉」(《晉書·左貴嬪傳》)。武帝只是和她討論詩文,「見禮」而「無寵」,所以棻身為貴嬪,出土的墓誌石高八寸三分,廣四寸五分,厚一寸二分。現出土的晉墓誌石除晉故虎牙將軍王君表外,未有如此小者。(見《六朝墓誌檢要》,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年版)這都說明她在宮中的實際地位並不隆顯,因而也就顧不上羽翼外戚。

  左棻入宮,實際上給左氏兄妹帶來了極大的痛苦,他們都為此寫了詩,對造成這種生離死別的殘酷的宮廷制度表達了深刻的悲憤。這些詩歌悱惻動人、迴腸盪氣,堪稱「雙璧」。

  左思在《悼離贈妹二首》中,讚美了左棻「默識若記」的「多才多巧」。他回憶別時「將離將別,置酒中堂,銜杯中飲,涕洟縱橫」。送別時則是「燕燕之詩,停立以泣。送爾涉塗,涕泗交集。雲往雨絕,瞻望弗及,延停中衢,愊憶嗚唈」。最後,他動人地抒寫了自己的想念之情:

  

  既乖既離,馳情仿佛,何寢不夢,何行不想。靜言永念,形留神往。憂思成疚,結在精爽。其思伊何,發言流淚,其疢伊何,寐寤驚悸。詠爾文辭,玩爾手筆,執書當面,聊以永日。

  寫對胞妹的思念,如層層剝筍,刻骨銘心,最後無法排遣,只好睹物思人,成天與妹妹的書信相對了。全詩真摯自然,真是血與淚交融的文字!

  左棻見了左思的詩,非常傷感,寫了一首《感離詩》:

  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邈邈浸彌遠,拜奉將何時?披省所賜告,尋玩悼離詞。仿佛想容儀,欷歔不自持。何時當奉面,娛目於書詩。何以訴辛苦,告情於文辭。

  左棻的詩明白如話,在晉詩中是不多見的,這正是「急就章」式的以詩代簡。細玩詩意,前四句言「膝下」,言「拜奉」,當是對父母而言。後八句則是對兄長贈詩的回答了。從「娛目於書詩」可以想知,兄妹平時在家談詩論文,除骨肉親情以外,還是文學上的知己。

  左棻氣質高雅,很有個性。她曾作《啄木》詩,以啄木鳥自比,形象地描述了自己「無干於人,唯志所欲」的品質。《晉書》本傳上說,有一次,武帝詔左棻作愁思之文,因作《離思賦》。像這樣冠以「離思」「離愁」「愁思」之類的賦作,兩晉南北朝其作甚夥,大多是雕琢字句,無病呻吟;還有些作品摹寫從征人遊子到棄婦閨人各色人等的愁狀,揣想其情,鋪衍成文。而左棻既沒有懾於「受詔」之威嚴,也沒有拘於題目之空泛,也許「愁思」二字觸動衷腸,她筆走龍蛇,自由發揮,極大地突出了個性。幸而《晉書》將其全文收入《左貴嬪傳》中,給我們留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至情至性之文。賦的後半部分是一個女子搶地呼天的悲號:

  昔伯瑜之婉孌兮,每彩衣以娛親。悼今日之乖隔兮,奄與家為參辰。豈相去之雲遠兮,曾不盈乎數尋。何宮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雲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傷於離別。彼城闕之作詩兮,亦以日而喻月。況骨肉之相於兮,永緬邈而兩絕。長含哀而抱戚兮,仰蒼天而泣血。

  亂曰:骨肉至親,化為他人,永長辭兮。慘愴愁悲,夢想魂歸,見所思兮。驚寤號啕,心不自聊,泣漣洏兮。援筆舒情,涕淚增零,訴斯詩兮。

  她說,從前老萊子彩衣娛親,傳為佳話,而我現在與家庭隔絕,就像天上永不會面的參、商二星一樣。家啊,離這裡其實只有咫尺之遙,奈何宮禁清切,無從看望父母親人。每天我只能仰望行雲,涕泣沾巾,只能借著夢境讓靈魂回家探望了。

  這些詩句含有多少難言的悲憤啊!真的難以想像,武帝看到這樣的悲訴,會有何感想。值得指出的是,有些人不看左思兄妹的贈答詩,片面地抓住了《別傳》里的一句話「(思)頗以椒房自矜,故齊人不重也」,認為左思此時以外戚為榮,這是與事實相違的。

  左思和左棻的互答詩,字字沉凝,充滿血淚,套用陸放翁《釵頭鳳》詞句,可謂「淚痕紅浥鮫綃透」。這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其原因一是難得如此多才多藝的兄妹。我國文學史上兄妹以文學著稱的還有鮑照兄妹,但是「照嘗答孝武云:臣妹才自亞於左棻,臣才不及太沖爾」(黃節《鮑參軍集注》引《小名錄》)。鮑照自己都承認比不上左氏兄妹。二是別人少有如此的經歷。如後來東晉才女蘇蕙創作過精妙絕倫的《璇璣圖詩》,全詩八百四十一字,可以順讀、反讀、橫讀、斜讀、交互讀、退一字讀、疊一字讀等十幾種讀法,可以讀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詩幾千首,每首都很淒婉,但其目的是規勸丈夫回心轉意,單抒胸臆,固不入此類;酬贈之作、無病呻吟者更不可同日而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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