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漢化的洋菩薩
2024-10-03 19:25:17
作者: 陳書良
魏晉六朝士人關於儀表美標準的選擇是獨具隻眼的,病態是其形式,維摩詰才是其靈魂。那麼,這種儀表美具有什麼思想意義?或者說,具有怎樣的美學深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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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首先,它反映了在人的覺醒的思潮衝擊下,特定時代、環境裡產生的處世(注意!不是出世,也不是入世)哲學。魏晉六朝關於儀表美的品目表面看來似乎非常頹唐、消極、荒誕,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價值的珍視,對短暫生命的留戀。魏晉六朝是一個黑暗的時代,王朝不斷更迭,政治鬥爭尖銳,整個社會長期處於無休止的戰禍、饑荒、疾疫、動亂之中,經常是「白骨蔽野,百無一存」,「道路斷絕,千里無煙」。同時,這也是一個人才大量夭折的時代。門閥士族的名士們一批又一批被殺戮,其中就有嵇康、何晏、郭象、潘岳、謝靈運、鮑照、傅亮等等第一流的思想家、學問家和文學家。尤其是梁代的「侯景之亂」,雖僅僅四年,但江南繁華都城一片廢墟,錦衣玉食慣了的文人因屠殺和飢餓而死者達十之八九,「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至是,在都者覆滅略盡」(顏之推《觀我生賦》自注)。士大夫生活在這種既富貴淫靡而又殺機四伏的境地中,「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阮籍《詠懷》),當然更加珍視自己的血肉之軀,在塗脂抹粉中揉摻著對飽受殘酷政治迫害的痛楚的撫愛。
然而這種思潮在儀表美上面的表現,卻採取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獨特的方式,這就是維摩詰式。簡而言之,就是以「清羸示病之容」面對齷齪兇險之世。《維摩詰經》之所以受到朝野僧俗的普遍歡迎,與本經的內容有密切關係。它告訴佛徒應該如何把處世間當作出世間,因而創造了維摩詰式的在家菩薩。例如,「佛國」「淨土」是大乘佛教設計的一個精神王國,信仰和修習佛教的最後目的就是為了進入這樣一個王國。但「佛國」「淨土」究竟在哪裡呢?《維摩詰經》的開篇第一章《佛國品》云:「跂行喘息人物之土,則是菩薩佛國。」本經的重點,不在於如何到達彼岸淨土,而著重於如何把穢惡之土視為佛國樂園。這樣的理論,極大地安慰了受難的魏晉六朝士人,他們當然引以為同調。魏晉六朝士人不習慣於考慮恢宏的國事,卻常常在內心調節感情的平衡,過多地琢磨遠禍全身之道;他們醉心於佛學的玄旨奧理,卻討厭苦行的清規戒律。《維摩詰經》的理論正迎合了他們這種複雜、矛盾的心理,於是,他們從維摩詰的形象中尋找美的享受和悲哀的解脫,於是,維摩詰居士那鮮美飄動的衣飾,那飄逸自得的神情,那秀骨清相的病軀,都成了應付四周驚恐、陰冷、血肉淋漓的現實的干城之具。這種曲折而強烈的感情就是魏晉六朝儀表病態美的內在的深刻的一面。
維摩詰不僅影響了一代士人,而且影響了佛教高僧。姚秦高僧僧肇曾為此經而削髮出家,另一位高僧僧叡自敘「予始發心,啟蒙於此,諷詠研求,以為喉衿」(《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把它當作佛教理論的啟蒙讀物。據說後秦時的高僧鳩摩羅什在草堂寺講經,正當後秦王姚興和大臣們肅靜地聽講時,羅什突然塵心大動,跳下講台,向姚興說,我看見兩個小孩子爬上我的肩膀,我需要女人。於是姚興賜給了他一個宮女,不久果然生下了一對胖小子。羅什曾為《維摩詰經》譯文作注,於此經用力最勤。他的舉動無疑也是受了這位風流菩薩的影響。應該說,唐以後「頓悟」派禪宗(亦即南禪宗)的肇源者是維摩詰。關於這種文化對時代心理狀態的「遺傳」作用,顯然還有待進行深入研究。
至於維摩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則更發人深省。在人的覺醒的思潮衝擊之下,兩漢神學目的論和讖緯宿命論的神秘迷霧被驅散了。為什麼不能產生一種健康的審美情趣呢?為什麼剛健悲壯的建安風骨不能貫徹始終呢?我以為,就是維摩詰這位「富貴菩薩」的介入。正是這個原因,在新思潮的衝擊、神學迷霧解散的「大好形勢」下,在六朝中國這塊土地上,產生了病態的審美情趣,進而唯美文學、宮體文學、山水文學空前熾盛,其間脈絡,是皎然可睹的。
其次,則是表現了華夏文化積澱深沉的「定力」。考察《世說新語》和《晉書》等典籍中關於儀表美的品目,考察魏晉六朝的壁畫石雕,我以為當時的儀表美是有自己的民族特色的。《世說新語·排調》云:
康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僧淵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
李祥曰:「梁簡文《謝安吉公主餉鬍子一頭啟》『山高水深,宛在其貌』。即用僧淵此事。鬍子者,胡奴也,僧淵本胡人。」僧淵是外國人,從王丞相「每調之」來看,晉人對於人物之相貌,並不欣賞外國人高鼻深目。維摩詰本是印度菩薩,見於畫面的,如南北朝的雲岡第一、二、七洞的維摩,龍門賓陽洞中洞正面上部右面的維摩,天龍山第三洞東壁南端的維摩,從南北朝到隋唐則有莫高窟畫維摩六十多幅。這些維摩詰都漢服衣冠,強支病體,作答文殊問難論辯姿勢。特別的是這些畫中的維摩都手持麈尾。麈尾則絕對不是天竺故物,它是魏晉清談家手執的一種道具,宋代以後逐漸失傳。據說麈是一種大鹿,麈尾搖動,可以指揮鹿群行向。麈尾取義於此,蓋有領袖群倫之義。魏晉時必須是清談名士才有執麈尾的資格,所謂「毫際起風流」。給維摩詰以麈尾,一方面說明清談家承認其領袖權,另一方面也說明這位居士已完全中國化了。
事實的確如此。我們考察莫高窟中的維摩詰四周的其他菩薩,都充斥著印度佛教藝術那種種接吻、扭腰、乳部突出、性的刺激、過大的動作姿態,等等。唯獨維摩詰例外。這正是由於維摩詰其人其事征服了魏晉士人的心,而魏晉士人在膜拜、讚頌的過程中,歷史主義的華夏傳統又戰勝了反理性和神秘迷狂。不僅如此,具有較高思辨能力和文化修養的魏晉六朝士大夫文人,還從維摩詰身上選擇了那些與傳統文化(如玄學)較契合,較適宜於中國文人士大夫心理結構與人生觀的文化因素,塑造了一個新的、中國式的佛教——禪宗。洋菩薩維摩詰走進中國,形象卻完全漢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