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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足音永逝

2024-10-03 18:53:45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囚車沿著巴黎的街道隆隆駛過,聲音沉重悽厲。六輛囚車給吉蘿亭女士送去這一天的美酒。古往今來,人類的想像力創造出無數貪得無厭、不知饜足的妖魔鬼怪,如今全都匯集于吉蘿亭一身了。而在法蘭西,由於土壤各異、氣候萬變,還沒有一草一木,一根一葉,一枝一果,具備了比產生這種吉蘿亭恐怖更為有利的生長和成熟條件。用相似的大錘再一次把人性擊得走樣,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樣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樣是掠奪和壓迫的種子,結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種的果實[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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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輛囚車沿著大街隆隆駛過。

  坐在囚車裡的人,有的漠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人生最後旅途的景象,有的則對生活和人世流露出戀戀不捨之情。有的垂頭喪氣地坐著,有的陷入沉默的絕望。還有的人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他們用在戲院裡和圖畫中見過的那種目光,朝周圍的人群打量著。有幾個人在閉目沉思,也許想集中起紛亂的思緒。只有一個人,可憐巴巴的,瘋瘋癲癲的,嚇得精神已經崩潰,像喝醉了酒,唱著歌,還想跳舞。所有囚犯中,沒有一個想用表情或手勢喚起民眾的同情。

  時鐘敲了三點。人群中犁出的那道深溝拐了個彎,到了目的地——刑場。被翻掀到兩邊的一排排面孔,這時都聚攏過來,跟著最後一輛囚車,來到吉蘿亭跟前。在吉蘿亭的前面有一群婦女坐在椅子上,像在公園裡看遊藝節目似的,一個個都忙著在編織。「復仇女」正站在最前排的一把椅子上,朝四下張望著尋找她的朋友。

  「泰雷斯!」她尖叫喊道,「有誰看見她了?泰雷斯·德發日!」

  「她以前總是到場的呀!」一個正在編織的姐妹說。

  「是的,今天她一定會到場的。」復仇女氣呼呼地說——「泰雷斯!」

  「再大聲點!」那女人提議說。

  哎!再大聲點,「復仇女」,不管你叫得多響,她都再也聽不見了。「復仇女」又提高嗓門喊了一聲,還加上一句粗話,可還是不見蹤影。

  「真倒霉!」復仇女叫著,急得在椅子上直跺腳,「囚車都到了!再過一會埃弗瑞蒙德就要上斷頭台,她卻不在這兒!瞧,她的編織活還在我手裡,給她留著的椅子也空著。我叫得心都煩了,真掃興!」

  「復仇女」從椅子上跳下來時,囚車已經開始下人。聖吉蘿亭的侍者們已經穿戴就緒,準備停當。咔嚓—— 一顆人頭給提了起來。剛才,當這顆人頭還能思索、還能講話時,這班埋頭編織的婦女連眼皮都沒朝它抬過一下。這時她們數了起來:一。

  第二輛囚車也已下空,拉走,第三輛過來了。咔嚓!——埋頭編織的婦女們依然無動於衷地忙著手中的活計,口中數道:二。

  那個被當作埃弗瑞蒙德的人下了車,女裁縫接著也被抱了下來。下車時,他一直沒有鬆開她那隻勤奮的手,仍照他原先答應過的那樣握著它。他體貼地有意讓她背對著那架呼呼地不斷起落的殺人機器。她望著他的臉,向他道謝。

  「親愛的陌生人,要是沒有你,我一定不會這麼鎮靜,因為我生來就是個可憐的小人物,膽小得很。要是沒有你,我也就不可能提高我的思想,想到那位被人處死的主,使我們今天在這兒還能懷著希望,感到安慰。我覺得,你是上天賜給我的。」

  「你也是上天賜給我的,」西德尼·卡頓說,「眼睛一直看著我,親愛的孩子,別的什麼都不要在意。」

  「我一握住你的手,就什麼都不在意了。要是他們動作快,我把手鬆開時,也會什麼都不在意的。」

  「他們的動作很快的。別怕!」

  他倆站在迅速少下去的受難者中間,旁若無人地交談著。眼對著眼,嘴對著嘴,手拉著手,心連著心。這對萬物之母——大地——的兒女,原本天各一方,迥然有異,如今卻在冥冥之路上邂逅相遇,同歸故土,一起安息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之中。

  「勇敢高尚的朋友,能讓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很無知,這件事總讓我不安——只是有點兒不安。」

  「告訴我那是什麼事?」

  「我有個表妹,像我一樣是個孤兒。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非常愛她,她比我小五歲,住在南方農村的一個農民家裡。貧窮使我們不得不分離,她對我的遭遇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不會寫信——再說,就是我會寫信,我該怎麼對她說啊!還是像現在這樣的好。」

  「是的,是的,還是像現在這樣的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而且直到這時候,在我看著你那和善堅強、給了我這麼多支持的臉孔時,心裡還是在想:要是共和國真的能為窮人辦好事,讓他們少挨餓,少受各種苦,那我表妹就會活得長一些,甚至還能活到老。」

  「那又怎麼樣呢,我好心的妹妹?」

  「要是那樣,」她那毫無怨艾、富有忍耐精神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嘴唇微啟,顫抖著說,「你認為,在你我都會受到庇護的那片樂土上等她,我會覺得時間長得難挨嗎?」

  「不會的,我的孩子。那兒沒有時間,也不會有煩惱。」

  「你這就讓我放心了!我真無知,現在我可以吻你了嗎?時間到了嗎?」

  「是的。」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兩人莊嚴地互相祝福。當他鬆開她的手時,她那瘦小的手並沒有顫抖,她那富有忍耐精神的臉上,只有甜美而燦爛的堅貞。她先他一步而去——走了。編織的婦女們數道:二十二。

  「耶穌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嗡嗡的人聲,無數張仰望的臉,外圍人群向前擠的腳步聲,一齊向前湧來,猶如捲來一股巨浪。剎那間,一切都逝去了。二十三。

  那天晚上,全城到處都在談論他,說他是所有上吉蘿亭的人中臉色最為寧靜安詳的一個。許多人甚至認為他神態莊嚴得有如先知。

  在這之前不久,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受難者——是個女人[56]——也死在這同一柄刑斧之下;就在這同一斷頭台前,她曾要求允許她寫下當時的感受。如果西德尼·卡頓也有機會發表他的感想,而且能預卜未來,那他的話大概會是這樣的:

  「我看到巴塞德、克萊、德發日、『復仇女』、那個陪審員,還有那法官等一大批從舊壓迫者的廢墟上興起的新壓迫者,在這冤冤相報的機器被廢除之前,一一被它消滅。我看到從這個深淵裡升起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個卓越的民族。經過未來的悠悠歲月,在他們爭取真正自由的鬥爭中,在他們的勝利和失敗里,我看到前一個時代的罪惡,以及由它產生的這一個時代的罪惡,都逐漸受到懲罰,消亡殆盡。

  「我看到我為之獻身的人們,在我再也見不到的英國,過著寧靜、富裕、幸福的生活。我看到她懷抱一個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我也看到了她的父親。他老了,背駝了,但已恢復了健康;他無憂無慮,在自己的診所里全心全意地為大家服務。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他們家多年來的老朋友,十年之後,他安然長逝,把所有遺產全給了他們。

  「我看到,在他們心中,在他們世世代代的子孫心中,我始終占有神聖的一席之地。我看到她成了一位老太太,可每年的今天她依然要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丈夫走完了他們的人生旅程,並排躺在永久的安息之地。我知道,他倆彼此在對方的心中深受尊重,視為神聖,可我在他們心目中,更受尊重,更為神聖。

  「我看到她懷中那個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長大成人,沿著我曾經走過的生活道路奮力攀登,我看到他取得了成功。他的輝煌成就,使我的名字大增光彩。我看到我在自己名字上留下的污點都已褪盡消失。我看到他成了一位傑出的公正的法官,備受人們尊敬。他帶了一個和我同名、長著我所熟悉的前額和金髮的男孩來到這兒——到那時,這兒的一切都變得非常美好,不再有今天諸多醜惡的絲毫痕跡——我聽到他用溫柔發顫的聲音,給那男孩講述有關我的故事。

  「我現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將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過的最安寧、最最安寧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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