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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編織到頭

2024-10-03 18:53:42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在那五十二個人等著大限臨頭的時候,德發日太太正和「復仇女」還有那位革命的陪審員雅克三號,在開一個不祥的秘密會議。這次,德發日太太和兩員大將商量問題的地點,不是在自己的酒店裡,而是在當過修路工的鋸木工的棚屋裡。鋸木工本人沒有正式參加會議,他只是像顆衛星般待在一旁,問到他時才敢說話,徵求他意見時才敢開口。

  「不過我們的德發日,」雅克三號說,「沒說的,該是個好樣的共和派吧?呃?」

  「在法國沒人比得上他。」愛說話的「復仇女」尖著嗓子嚷道。

  「別嚷了,『復仇女』,」德發日太太說著眉頭微微一皺,用手捂住她副手的嘴,「聽我說,我丈夫確實是個好樣的共和派,非常勇敢,為共和國立過功,也得到它的信任。可是我丈夫也有他的弱點,軟弱到竟去憐憫那個醫生。」

  「真可惜,」雅克三號嗓音沙啞地說,一面將信將疑地搖著頭,兇殘的手指摸著那張永遠饑渴的嘴,「這可就不像個好樣的公民了。這真是太可惜了。」

  「總之一句話,」德發日太太出了一會兒神後說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不過我丈夫。從昨天晚上起,我覺得,不但不能把我的詳細計劃告訴他,而且要是我不儘快動手,他說不定還會去通風報信,讓他們逃跑哩。」

  「那可絕對不行,」雅克三號嗓音沙啞地嚷了起來,「一個也不許逃掉。就這樣,我們都還沒湊足一半數哩。每天總得有那麼一百二十個才行。」

  「總之一句話,」德發日太太繼續說,「我丈夫沒有我這樣的深仇大恨,定要把這家人斬盡殺絕;我也不像他那樣有舊情,對那個醫生心慈手軟。所以我一定得自己動手。過來,小公民。」

  鋸木工怕她怕得要死,一向對她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他把手舉到紅帽子跟前,走上前來。

  

  「關於她向犯人發信號的事,小公民,」德發日太太厲聲說道,「你今天就能出庭作證嗎?」

  「哎,哎,怎麼不能呢!」鋸木工大聲回答,「每天,不管颳風下雨,從兩點到四點,她總在那兒發信號。有時帶著那小東西。有時一個人。我全知道,沒錯。我親眼看見的。」

  他邊說邊做著各種手勢,仿佛在模仿那些其實他從未見過的信號。

  「明顯是要謀反,」雅克三號說,「這再清楚不過了!」

  「陪審團方面不會有問題吧?」德發日太太問道,把眼睛轉向他,陰沉沉地笑了笑。

  「親愛的女公民,相信愛國的陪審團吧,我可以替我的那些陪審團同事們打包票。」

  「嗯,讓我想想,」德發日太太說著又琢磨起來,「再想一想!為了我丈夫,我是不是可以饒了那個醫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放過他嗎?」

  「他的頭也可以湊個數,」雅克三號低聲提醒道,「我們的人頭真還不夠哩。放過他,我想怪可惜的。」

  「我那次看見她時,他也跟她在一起發信號,」德發日太太肯定地說,「我不能說到一個不提另一個。再說我也不能不做聲,把這個案子整個兒交給這個小公民。我也不是個沒用的證人嘛!」

  「復仇女」和雅克三號爭先恐後地熱烈表示,她是一位最值得敬佩、最了不起的證人。小公民也不甘落後,吹捧她是天仙似的證人。

  「讓他聽天由命吧,」德發日太太說,「不,我可不能饒了他!你們倆三點鐘有事,要去看今天處死的那批人——你呢?」

  她問的是鋸木工。他急忙做了肯定的回答,並趁機表白了一番,說自己是個最熱誠的共和派。

  「我也要上那兒,」太太說,「等完事以後——就定晚上八點吧——你們就上我那兒,來聖安東尼,我們要在我這個區對這些人提出控告。」

  德發日太太用手勢招呼陪審員和「復仇女」走近門邊,然後進一步向他們闡述了自己的看法:

  「她這時候一定在家裡等她丈夫的處死時刻。她一定很傷心難過。照她現在的思想情緒,一定會指責共和國的審判不公正。她對共和國的敵人一定充滿同情。我要上她那兒去一趟。」

  「啊,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真讓人敬佩!」雅克三號狂喜地喊了起來。「啊,我親愛的!」「復仇女」叫著擁抱了她。

  「把我的編織活帶去,」德發日太太說著,把編織活交到她副手的手中,「在我平日坐的地方給我占個座位。把我常坐的椅子給我留著。現在就去吧,今天的人可能要比往常多。」

  「樂意聽從頭兒的命令,」「復仇女」高興地說著,在她的頰上吻了一下,「你不會遲到吧?」

  「開場之前一定到。」

  「還是在囚車到來之前到吧。你可一定要趕到啊,我的靈魂!」「復仇女」在她背後喊道,因為她已轉身走到街上,「要在囚車到來前趕到啊!」

  德發日太太輕輕擺了擺手,表示她聽見了,一定會及時趕到。接著便踩著污泥,拐過監獄的牆角,走了。「復仇女」和雅克三號目送著她,對她那綽約的身姿、高尚的道德和超凡的天資讚嘆不已。

  德發日太太粗劣的長袍中裹著的,就是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那長袍可真合身,她隨隨便便披在身上,模樣兒顯得頗為古怪。粗布的紅帽子下露出的黑髮非常濃密。她懷裡藏著一支實彈手槍,腰間插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她這樣裝備著,邁著合乎她性格的堅定自信步伐,以一種從小慣於赤腳裸腿走在棕色沙灘上的輕盈自在,快步沿大街走去。

  此時此刻,洛瑞先生安排的馬車正在等待它的最後一名乘客。昨天晚上,在安排這次旅行時,為了是否帶普羅斯小姐同行的事,著實使洛瑞先生費了一番心思。他考慮不僅要避免馬車超載,更重要的是要讓檢查馬車和乘客的時間減到最低限度,因為他們是否能逃脫,可能就取決於這兒那兒省下來的幾分幾秒。洛瑞先生考慮再三,決定讓隨時都可出城的普羅斯小姐和傑里在三點鐘時乘坐當時最輕便的馬車出城。因為沒有行李拖累,他倆很快就能趕上他們這輛馬車,而且還可以超過它,到前面的驛站預先雇好馬匹,這樣就可以在夜間寶貴的時間裡大大方便馬車的行程。在這種時候,耽擱時間是最可怕的事。

  普羅斯小姐覺得,這樣的安排有可能讓她在這危急關頭真正盡一份力,高興得叫了起來。她和傑里目送那輛馬車起程,而且知道所羅門送來的是誰。他們提心弔膽地熬過了十來分鐘,現在正收拾停當準備隨後追去。就在這時,德發日太太正穿街過巷,一路走來,離這座寓所越來越近。要不是他倆還在裡邊商議,這兒早就空無一人了。

  「你有什麼想法,克倫徹先生?」普羅斯小姐異常激動,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活了,「我們別從這個院子裡出發,你看怎麼樣?今天已經從這個院子出去一輛車,再從這兒動身可能會讓人起疑心的。」

  「我的意見是,小姐,」克倫徹先生回答說,「你說得完全對。再說,不論你對不對,我都聽你的。」

  德發日太太還在穿街過巷,一路前來,離他們更近了。

  「要是你先走一步,」普羅斯小姐說,「攔住車子不讓到這兒來,而在別的什麼地方等我,這樣是不是更好一些?」

  克倫徹先生也認為這樣更好。

  「就在大教堂門口吧,」普羅斯小姐說,「在大教堂兩座塔樓之間的大門旁邊,你在那兒接我上車,好不好?」

  「好的,小姐。」克倫徹先生答道。

  獨自一個人待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普羅斯小姐心亂如麻,非常害怕,總覺得有人在每扇敞開的門背後窺視她。她打來一盆冷水,開始洗起自己紅腫的眼睛來。她膽戰心驚,生怕順著臉流下來的水迷糊了眼睛,不時停下來朝四下里張望,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監視她。一次,在她停下來張望時,突然嚇得大叫一聲,往後直退,她看到屋子裡站著一個人。

  臉盆掉在地上,摔破了,水流到了德發日太太的腳邊。這雙腳一路踩過攤攤血漬,跨著堅定的步伐,走到了這汪水的前面。

  德發日太太冷冷地看著她,問道:「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在哪兒?」

  普羅斯小姐猛然想到,門全開著,逃走的事會被發現。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去關門。屋子裡共有四扇門,她急忙一一都給關上,然後把守在露西房門前。

  也許是隨後的一片死寂,也許是普羅斯小姐臉上的表情露出了什麼,也許是跟這兩者都無關的突然產生的疑惑,使德發日太太意識到,人已經走了。她飛快打開那三扇門,朝裡面張望了一下。

  「這幾間屋子裡都亂七八糟的,看來剛匆匆忙忙收拾過東西,零碎物品滿地都是。你身後那間屋子裡也不會有人吧!讓我看看。」

  「休想!」普羅斯小姐說,她完全知道對方要想幹什麼,就像德發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樣。

  德發日太太朝門口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普羅斯小姐猛地撲上去抱住她的腰,緊緊箍住不放。德發日太太拼命掙扎、踢打,依然無法脫身。普羅斯小姐懷著對醫生一家無限的愛——愛總是要比恨有力得多——緊緊抱住了她。在她們爭鬥中,她甚至把德發日太太抱離了地面。德發日太太的兩隻手朝她臉上又抓又打,可是,普羅斯小姐低下頭,死死箍住她的腰,比一個溺水快死的人箍得還緊。

  過不多久,德發日太太的手就停止了抓打,朝被箍住的腰間摸著。「在我的胳臂底下壓著呢,」普羅斯小姐用憋住的聲音說,「你休想把它拔出去。我比你力氣大,這得感謝老天爺。我要這樣一直箍住你,直到咱們倆有人昏倒或者死去為止!」

  德發日太太的手又往懷裡伸去。普羅斯小姐抬頭一看,看清了那是什麼傢伙,便一拳打去,打出了一道火光和一聲巨響,接著便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兒——硝煙迷住了她的眼睛。

  這只是一剎那的事。硝煙散盡,留下的是一片死寂。那個悍婦的靈魂,也像硝煙一樣,在空中飄走了,她的軀體則躺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氣。

  普羅斯小姐先是一陣驚慌,接著便儘量遠離那個屍體,沒命地跑到樓下呼救,但毫無反應。幸好她想起這樣做後果不堪設想,及時控制住了自己,回到樓上。再走進那間屋子實在讓人害怕,可她還是進去了,甚至走到屍體旁邊,去拿了她非戴不可的帽子和一些別的東西。穿戴停當後,她走出屋子,關好門,上了鎖,拔下鑰匙。隨後她又在樓梯上坐了幾分鐘,喘了喘氣,哭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匆匆離去。

  過橋的時候,她把房門的鑰匙扔到了河裡。克倫徹先生把她接上了馬車,疾馳而去。

  「我什麼也聽不見,」普羅斯小姐看見克倫徹先生在對她說話才說道,「啊,我的好人喲!先是轟的一聲巨響,接著便一點聲息也沒有了,一直就那麼靜靜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看來我這輩子是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要是她連這隆隆的囚車聲都聽不見——它們已經快要到了,」克倫徹先生說著,回頭看了看,「我看她這輩子恐怕真的再也聽不見什麼了。」

  她真的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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