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色茫茫
2024-10-03 18:53:35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西德尼·卡頓停在街上,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到哪兒去。「九點才去台爾森銀行,」他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自言自語地說,「在這段時間裡,我最好是不是去亮亮相?我想應該來這麼一下。最好讓那些人知道有這麼個人在這兒。這是個重要的預防措施,說不定還是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哩。」
那天,德發日曾說自己是聖安東尼區一家酒店的老闆。但凡熟悉這座城市的人,不需問路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他的酒店。卡頓在確定了它的所在之後,就走出那些狹窄的街道,到一家小吃店裡吃了晚飯,飯後還睡了一大覺。
待他一覺醒來,又來到街上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他一路朝聖安東尼區走去,半路上在一家店鋪的櫥窗前站住,對著裡面的鏡子,整了整鬆開的領結和衣領,理了理蓬亂的頭髮,然後徑直朝德發日的酒店走去。
店裡恰好沒有什麼顧客,只有那個手指老是動著、聲音沙啞的「雅克三號」。此人是陪審團里的,他見過。他正站在那小小的櫃檯旁喝酒,一邊和德發日夫婦聊天。「復仇女」也在一旁搭腔,就像是這家店裡的人員。卡頓走進酒店,找了個位置坐下,有意用十分蹩腳的法語要了一小杯葡萄酒。德發日太太先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接著認真朝他看了看,然後又將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最後親自走到他跟前,問他要的是什麼。
他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說了一遍。
「是英國人?」德發日太太問道,探詢地揚起她那兩道黑眉毛。
卡頓看著他,仿佛就連這麼一個簡單的法國字,他也要老半天才聽懂似的。過了一會,他才用剛才那種濃重的外國腔回答說:「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國人!」
德發日太太回到櫃檯那兒去取酒。卡頓拿起一張雅各賓黨的報紙,裝成非常費勁地讀著。這時他聽到她在說:「我敢向你們起誓,他活像埃弗瑞蒙德!」
德發日給他送來了酒,並對他說了句「晚上好」。
德發日回到櫃檯旁,說:「的確有點像。」太太嚴厲地駁斥道:「我說是很像。」「雅克三號」勸解說:「因為你心裡老想著他,是吧,太太。」和藹可親的「復仇女」笑著加了一句:「是呀,我相信是這麼回事!你正滿心喜歡地巴望著明天再見他一面哩!」
接著,他們又繼續談了起來。
「太太說得對,」「雅克三號」說,「幹嗎停止?勁頭正足哩。幹嗎要停止?」
「好,好,」德發日說出理由,「可凡事總得有個完嘛。一句話,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歇手呢?」
「直到斬盡殺絕。」太太說。
「好極了!」「雅克三號」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復仇女」也大為讚許。
「斬盡殺絕雖說是個好主意,我的太太,」德發日頗感為難地說,「總的說來我並不反對。可這個醫生受苦太多。今天你們看見了,讀那份材料時,你們注意到他的臉色了吧。」
「我注意到他的臉色了!」太太用輕蔑的口吻憤憤地說道,「是的,我注意到他的臉色了。我注意到那不是一個共和國真正朋友的臉色。讓他小心他的臉色吧!」
「你也注意到他女兒悲痛的樣子了吧,我的太太,」德發日的口氣很像在求情,「這會使他更加痛苦萬分啊!」
「我也注意到他女兒的樣子了,」太太回答說,「是的,我也注意到他女兒的樣子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今天注意她了,以前也注意過她。我不僅在法庭上注意到她,還在監獄旁的街道上注意過她。只消讓我舉起一個手指!」——她大概舉起了一個手指(那個聽著他談話的人兩眼一直盯著報紙),然後「咔」的一聲像柄刑斧般落下,劈在她面前的櫃檯邊上。
「我們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那位陪審員聲音嘶啞地喊了起來。
「真是位天使!」「復仇女」說著擁抱了她。
「至於你,」接著太太毫不留情地對丈夫說,「要是事情由你做主——幸虧不由你做主——哪怕到現在你也還想救他哩。」
「不!」德發日辯解說,「即使這事只需舉手之勞,我也不會去救他!不過我會把事情做到這步就歇手的。我說,到此為止吧。」
「那就聽好了,雅克,」德發日太太勃然大怒,說道,「還有你,也聽好了,我的小『復仇女』。你們倆都注意了!聽著!他們都是惡霸,壓迫者,犯有種種罪行,我早就把這個家族的罪行記在我的帳本上了,發誓要消滅他們,斬盡殺絕。問問我丈夫,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沒等他們問,德發日就肯定了。
「在這偉大的時代開始,當巴士底獄攻陷時,他找到今天讀的這份材料,帶回到家裡。到了半夜,顧客散盡,關上店門,我們就在這兒,就著這燈光,看了這份材料。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發日肯定說。
「那天晚上,當我們看完材料,燈油點盡,晨光從那些百葉窗和鐵窗柵中透進來時,我對他說,我有樁秘密要告訴他。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發日又肯定地說。
「我把這樁機密告訴了他。我雙手捶胸,就像現在這樣,對他說:『德發日,我是在海邊的漁民中長大的。醫生在巴士底獄寫的這份材料里說的,那個給埃弗瑞蒙德兄弟害得家破人亡的農民家庭,就是我家。德發日,那個受了致命傷躺在地上的少年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她的丈夫是我的姐夫,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是他倆的孩子,那兄弟是我的哥哥,那父親是我的父親,那些死去的全是我的親人。現在,為這些向他們討還血債的責任,落在我身上了!』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德發日再一次肯定。
「那你就對狂風和野火說去,該到哪兒為止,」太太說,「別來跟我說!」
她這種怒不可遏、不共戴天的感情,讓她的兩個聽眾獲得了一種可怕的快感——在一旁偷聽的人用不著看就知道,她此刻的臉色一定鐵青——他倆都把她這種感情大大讚美了一番。德發日是個軟弱的少數派,他插了幾句,說別忘了侯爵那個富有同情心的妻子。可這隻惹得他自己的妻子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你對狂風和野火說去,該到哪兒為止,別來跟我說!」
洛瑞先生一直等到十點,馬奈特醫生還是沒有來。他不想離開露西太久,商量後決定先回去陪她,到午夜再回銀行。在這段時間裡,由卡頓獨自一人在火爐邊等候馬奈特醫生。
他等了又等,鐘敲十二點了,馬奈特醫生還是沒有來。洛瑞先生回來了,仍沒有醫生的音訊,也沒有帶來任何消息。他上哪兒去了呢?正當他們討論著這個問題,並因醫生遲遲未歸幾乎產生一線希望時,聽到了他上樓梯的聲音。他一進屋,屋裡的人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過人,還是一直在街上徘徊,誰也無法知道。當他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他們時,他倆什麼也沒有問,他臉上的表情已告訴他們一切。
「我沒找到它,」他說,「我一定得找到它,它在哪兒呢?」
他光著頭,圍巾也不見了,說著用孤立無助的眼神朝四周打量著,一邊脫下外衣,任它掉落在地板上。
「我的小板凳呢?我到處找我的小板凳,就是找不到。他們把我的活兒弄到哪兒去了?時間緊迫,那些鞋子我得趕緊做好的呀!」
卡頓和洛瑞先生面面相覷,心如死灰。
「好了,好了!」他可憐巴巴地嗚咽著,「讓我幹活吧!快把我的活兒還給我!」
見沒有回答,他就揪扯頭髮,使勁跺腳,像個撒潑的孩子。
「別再折磨我這個孤苦的可憐人了,」他大聲哭號著,苦苦哀求他們,「快把我的活兒還給我!今晚要是做不好那些鞋子,那可怎麼得了呀!」
完了,徹底完了!
這種慘絕人寰的景象使他倆感慨萬千,五內俱焚,但眼下不是流露這種感情的時候,他那孤苦無告的女兒,已經失去最後的希望和依靠,迫切地在向他們求助。於是,他們又不約而同地互相對望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含著同一個意思。卡頓首先開口:
「最後的一線生機已沒有了,希望本來也就不大。是的,最好還是先把他送到她那兒去。不過,你走之前,是不是可以靜聽我說幾句?別問我為什麼我要作這些安排,而且還要得到你的承諾。我自有我的道理——有著充分的理由。」
「這我不懷疑,」洛瑞先生說,「你說吧。」
醫生癱坐在他們之間的椅子上,不住地搖晃著,呻吟著。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就像夜間在病床邊守護著病人時一樣。
卡頓彎下身子,從地上拾起那件幾乎纏住他腳的外衣。醫生一個平日帶著用來放工作日程表的小夾子,輕輕滑落到地板上。卡頓撿起一看,見裡面有一張折著的紙。「得打開看看!」他說,洛瑞先生也點頭同意。他打開一看,不由得喊了起來:「感謝上帝!」
「那是什麼?」洛瑞先生急切地問。
「等一等!這事讓我過一會再說。」他把手伸進自己外衣的口袋,掏出另一張紙來,「先看看,這是一張准許我出城的許可證。看看這,你看到了吧——西德尼·卡頓,英國人?」
洛瑞先生攤開紙,拿在手上,注視著他那張懇切的臉。
「代我把它保存到明天。你總還記得明天我要去看他。我還是別把它帶進監獄為好。」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帶著它。好,現在你把馬奈特醫生身上的這一份也拿著。這也是一張許可證,准許他和他的女兒,還有她的孩子隨時離城出境。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
「可能這是他為了防止不測昨天才弄到的。簽發的日期是幾號?不過沒關係,用不著看了。把它和我的,還有你自己的許可證一起小心收好。現在請注意!在這之前一兩個小時,我從不懷疑他本該有或者可以有這樣一份許可證。現在看來不行了。不過吊銷之前,這份許可證還是有用的。只是很快就要給吊銷了,我有理由相信,一定會給吊銷的。」
「他們不會有危險吧?」
「他們的處境很危險,很可能受到德發日太太的告發。我是聽她親口說的。今天晚上我從旁聽到了那女人說的一些話,使我清楚地看到他們處境的危險。我沒有耽誤時間,在那以後立即去見了那個密探。他證實了我的看法。他知道,監獄的大牆外住著一個鋸木工,完全受德發日夫婦控制。德發日太太一再教他,要他告發說曾親眼見她——卡頓從不提露西的名字——對犯人做手勢、打暗號。不難預料,這會成為一個老一套的藉口:陰謀越獄,這將危及她的生命——也許還有她的孩子、她的父親的生命——因為有人見到他倆都曾和她一起在那兒待過。別這麼害怕,你會把他們全都救出去的。」
「但願如此,卡頓!可我怎麼做呢?」
「我就告訴你。這事全靠你了,再沒有更好的人可依靠了。新的控告肯定要到明天以後才會進行。很可能得過兩三天,更可能是在一星期以後。你知道,凡是哀悼或者同情處死犯人的人,就是犯了死罪。她和她的父親無疑都會犯這條罪。而那個女人(她的那種頑固的偏見簡直無法描述)一定會等待時機,把這條新罪狀加到他們頭上,使自己的控告更有分量,更有把握。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我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哩,對你的話深信不疑,一時間我甚至連眼前這件不幸的事都拋到一邊了。」說著,他碰了碰醫生的椅背。
「你有錢,可以弄到能以最快速度到達海岸的旅行工具。你不是幾天前就已做好回英國的準備了嗎?明天一早你就讓人備好馬,一到下午兩點就可以動身。」
「一定辦到!」
卡頓的態度那麼熱情洋溢,激動人心,洛瑞先生也受到感染,變得像年輕人一樣活躍快捷了。
「你是個心地高尚的人。我不是說過嗎,沒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今天晚上你就去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她,說她處境很危險,還牽連到她的孩子和她的父親。你一定得把這點給她說清楚,要不,她情願讓她美麗的頭和她丈夫的頭滾落在一起的。」說到這裡,他顫抖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為了她的孩子和父親,一定要勸她帶著他們,到那時必須和你一起離開巴黎。對她說,這是她丈夫的最後安排。告訴她,為了要做出她不敢相信、不敢期望的事,關鍵在此一舉。即使處在眼前這種悲慘狀況,她父親也會聽她的。你說是嗎?」
「我相信是這樣。」
「我也這樣想。你悄悄地在院子裡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就連你自己也要坐在馬車裡等著。等我一到,就拉我上車,馬上出發。」
「我想你是說,在任何情況下我都得等你來?」
「你知道,我的許可證和其他人的許可證全在你手裡。給我留個座位。只等我的座位上有了人,就立即出發,去英國!」
「這麼說,」洛瑞先生抓住他急切但沉著堅定的手說,「這事不只靠我一個老頭子了,我身邊還有個熱心的年輕人幫著哩。」
「靠老天爺保佑,你會有的!你要鄭重地向我保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改變我們現在約定的行動部署。」
「我保證不改變,卡頓。」
「明天千萬要記住我的這些話:改變行動部署,或者拖延——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就救不了人的命,而且還會犧牲許多人的生命。」
「我一定記住。我會忠實地盡我這份責任。」
「我也會盡我這份責任的。好了,再見啦!」
儘管他帶著誠懇莊重的笑容說了再見,甚至還吻了吻老人的手,但他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幫著老人扶起那坐在已經熄滅的爐火前搖來擺去的醫生,替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哄他去找他一直念叨著要找回來的凳子和活計。他走在老人的另一邊,一直把他護送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院子裡,在那幢房子裡,有一顆受盡磨難的心——當年那個難忘的時刻,他曾多麼幸福地對它袒露過自己孤淒的心啊——正在這可怕的漫漫長夜裡受著煎熬。他走進院子,獨自在那兒逗留了一會,仰望著她房間窗口的燈光。他輕聲對著窗口作了祝福,說了聲「永別了」,便出門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