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暴風雨的蹤跡
2024-10-03 18:52:59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第一章 秘密監禁
公元一七九二年的秋天,這位從倫敦去巴黎的旅客,一路上走得非常緩慢。每一個城門口和村稅所的門前,都有一群愛國公民,手裡拿著隨時準備射擊的國民軍火槍,攔截住過往行人,盤查詰問,檢查他們的證件,在他們備有的名單上查找旅客的名字,有的勒令返回,有的放行通過,有的就地扣押。總之,一切全憑他們那變幻無常的判斷或毫無根據的想像,全憑是否最有利於這個「自由、平等、博愛,要不毋寧死的統一不可分割的新生共和國」而定。
查爾斯·達內在法國的土地上才走了幾里格路,就漸漸發覺,除非他在巴黎被宣布為好公民,否則就休想沿這些鄉間大道回來了。
全靠出示了遭難的加貝爾從阿巴依監獄寄出的那封信,他才得以走這麼遠。他在這個小地方的關卡,遇到了極大的麻煩,使他覺得這趟行程已經到了危急關頭。因而,當他被扣押在一家小客店裡,半夜被人叫醒時,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叫醒他的是一個戰戰兢兢的當地小官員,還有三個頭戴粗布紅帽、嘴裡叼著菸斗的武裝愛國者,他們全都在床上坐了下來。
「逃亡貴族,」那個小官員說道,「我打算派人護送你去巴黎。」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查爾斯·達內說。
「選擇!聽他說的!」還是那個滿面怒容的戴紅帽的大聲吼道,「保護你,不讓你被吊在路燈柱上,這難道不是對你的優待!」
「還是這位好愛國者說得對!」小官員說,「起來,穿好衣服,逃亡貴族。」
達內一一照辦了,於是他又被帶回關卡,那兒另有一些戴著紅帽子的愛國者圍在火堆旁抽菸、喝酒、睡覺。他在這兒付了一大筆護送費後,清晨三點,就在護送的人伴隨下,走上了濕漉漉的大路。
待他們到達小城博韋時——已是黃昏時分,街上擠滿了人——他再也不能哄瞞自己了,事態確實讓人非常擔心。一群人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看著他在驛站的院子那兒下馬,只聽得許多人大聲高呼:「打倒逃亡貴族!」
他正要翻身下馬,又坐定了,覺得還是騎在馬上最安全,他說:
「逃亡貴族!我的朋友們!我是自願回法國來的,你們沒有看見嗎?」
「你是個該死的逃亡分子!」一個釘馬掌的鐵匠喊著,手裡握著鐵錘,怒氣沖沖地分開眾人,朝他擠上前來,「你是個該死的貴族!」
就在這時,達內看到群眾的眼睛中冒出了一團怒火,轉瞬之間,這怒火就會衝到他的身上。驛站長趕快把他的馬拉進院子,兩個護送的人緊跟在他的兩側,也騎馬進來。接著,驛站長關上那兩扇搖搖晃晃的大門,上了閂。釘馬掌的又用他的錘子在門上砸了一下,人群又亂鬨鬨地吼叫了一陣,但也就到此為止。
天亮後,終於來到巴黎城下。他們策馬上前,但見關卡的柵欄門緊閉,戒備森嚴。
「這個犯人的證件在哪兒?」一個看上去辦事果斷的負責人問道,他是被一個衛兵叫出來的。
這句令人反感的話,自然刺傷了查爾斯·達內,他請求說這話的人注意,他是個自由的旅行者,一個法國公民,是因為現在鄉下的局勢較亂,他才請人護送的,護送的人是他花錢雇的。
「這個犯人的證件在哪兒?」這位大人物根本不加理睬,又問了一遍。
那個喝得醉醺醺的愛國者一直把證件放在帽子裡,這時拿了出來。那位大人物看了加貝爾的信,吃了一驚,顯出不安的神色,把達內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達內坐在馬背上觀看著這番情景,約莫過了半個來小時,那位負責人又出現了,他命令打開柵欄門。然後給護送人員—— 一個喝醉,一個清醒——開了一張收條,表示送來的人已經收到,最後才叫被護送來的人下馬。查爾斯·達內遵命照辦。那兩個愛國者牽起他那匹疲憊不堪的馬,沒有進城就掉轉馬頭回去了。
他跟著那人走進了一間警衛室。辦公桌上攤著一些表冊,一個舉止粗魯、面色黝黑的軍官掌管著這些表冊。
「德發日公民,」他一面拿起一張紙來寫,一面對帶達內進來的人問道,「這就是那個逃亡的埃弗瑞蒙德嗎?」
「就是這個人。」
「沒錯。埃弗瑞蒙德,現在要送你進拉福斯監獄。」
「天哪!」達內喊了起來,「這是根據什麼法律,我犯了什麼罪呀?」
軍官從字條上抬起眼來看了看。
「從你離開以後,我們有了新的法律,定了新的罪名,埃弗瑞蒙德。」他冷笑著說,把寫好的字條交給德發日。
德發日舉起字條對犯人晃了晃,示意跟他走。犯人服從了,後面還跟了兩個警衛的武裝愛國者。
「娶馬奈特醫生女兒的就是你嗎?」待他們走下警衛室的台階,朝巴黎城裡走去時,德發日低聲說,「他以前在巴士底獄關過,那監獄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是呀。」達內驚訝地望著他,答道。
「我叫德發日,在聖安東尼區開酒店,也許你聽說過我。」
「我妻子就是到你家接她父親的吧?這就對了。」
「妻子」一詞似乎使德發日想起什麼沮喪不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煩地說:「以那位新出生的名叫吉蘿亭[46]的厲害女人的名義,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回法國來?」
「剛才你不是聽我說了。你不相信我說的是實情?」
「實情對你很不利哩!」德發日皺著眉頭說,眼睛筆直看著前面。
「不會不經審判就把我埋進那兒,連申辯一下案情的機會也沒有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從前,也有人給這麼關過,那時監獄裡的條件更壞。」
「可那絕不是我乾的,德發日公民。」
德發日沒有答話,只是陰鬱地朝他看了一眼。他一言不發,沉著鎮定地往前走去。他越是默不作聲,使他軟化的希望也就越少——也許達內就是這麼想的——於是,他趕緊說道:
「我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也許比我知道得還清楚,公民,這事有多重要),就是我得把我被投進拉福斯監獄的事,不加任何說明,通知現在巴黎的一位英國紳士,台爾森銀行的洛瑞先生。你能幫我做這件事嗎?」
「我什麼也不能幫你,」德發日固執地回答說,「我要對我的國家和人民負責,我誓死忠於祖國和人民,反對你們,我絕不能替你做任何事。」
一個面孔浮腫的人,打開了一扇結實的小門,德發日把「逃亡貴族埃弗瑞蒙德」交給了他。
「真見鬼!這號人還有多少呀!」面孔浮腫的人大聲嚷嚷道。
德發日沒有在意他的叫嚷,拿了收條,就和跟他同來的兩個愛國者走了。
「又是秘密監禁!」典獄長看了看那張字條咕噥道,「就像我這兒還沒脹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