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吸往磁礁[40]
2024-10-03 18:52:55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就在這樣烈火沖天、海濤洶湧之中——怒海狂濤震撼著堅實的大地,不見消退,繼續上漲,越漲越高,使岸上的觀眾看了不由得心驚膽戰——三個風狂雨驟的年頭過去了。小露西又有三個生日被用金線織進了她那寧靜的家庭生活的輕紗之中。
無數個日日夜夜,這個家庭里的人都傾聽著街角的回聲,一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他們就心慌意亂。因為他們漸漸明白,這是尾隨在一面紅旗下的暴亂的人們的腳步聲,他們的國家已經宣布處於危險之中[41],他們由於長期著了可怕的瘋魔而變成了野獸。
朝廷里那些顯赫一時的核心人物,都已逃之夭夭,要不就要成為全國槍林彈雨的靶心了。他們本來就不是什麼棟樑之材——早就劣跡斑斑,有魯西弗爾[42]般的自大,薩丹納帕路斯[43]般的奢靡,還有鼴鼠般的盲目——而現在他們全都跑了,無影無蹤了。整個朝廷,從孤傲勢利的內廷近侍,到詭計多端、貪污腐化、文過飾非的權臣,里里外外統統都跑光了。王權完蛋了。據最新消息,王室成員已被圍宮中,命運「懸而未決」。
公元一七九二年的八月來到了,這時老爺們都已作鳥獸散,遠走高飛,天各一方。
很自然,台爾森銀行成了老爺們在倫敦的總部和聚會的場所。據說,鬼魂常會在他們生前常去的地方出沒,因而不名一文的老爺們也常常光臨這個他們昔日存錢的處所。此外,這兒也是有關法國的消息最可靠、到得最快的地方。
在一個熱氣騰騰、霧氣蒙蒙的下午,洛瑞先生坐在辦公桌前,查爾斯·達內先生緊靠桌子站著,他倆正在低聲交談。
「不過,儘管你是健在的人中最年輕的一個,」查爾斯·達內說時有些猶豫,「我還是得勸你……」
「我懂。你是說我太老了嗎?」洛瑞先生說。
「天氣變幻無常,路途又遙遠,再加上靠不住的交通工具和巴黎的混亂局勢,那個城市甚至連安全也不能為你保證。」
「我親愛的查爾斯,」洛瑞先生高高興興、滿懷信心地說,「你提出的這些正是我應該去的理由,說明我不應該留下來。我去是最安全不過的,值得整肅的人太多了,沒有人會對一個年近八旬的老頭子過不去的。說到巴黎局勢混亂,要是不混亂,那我們的銀行也就用不著從這兒派一個既熟悉那個地方又熟悉以前的業務,而且是行里信得過的人去那兒的分行了。至於說到交通不便、路途遙遠、天氣寒冷,假如經過這麼些年,我這個老行員都還不能為台爾森銀行吃點小苦頭,那麼誰該去受這份罪呢?」
「你真的今晚就要走嗎?」
「我真的今晚就走,因為情況緊急,不允許再拖延了。」
「那你什麼人也不帶?」
「人家給我推薦過各式各樣的人,可我一個都不想要。我只打算帶傑里去。多年來,傑里一直給我當星期天晚上的保鏢,我用慣了他。沒有人會對傑里起疑心的,只會把他當成一頭英格蘭的鬥牛狗[44],誰冒犯了他的主人,他就會猛撲上去,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心思。」
「我還要再說一遍,我打心眼裡欽佩你的勇氣和忘年精神。」
這時,行長走到洛瑞先生眼前,把一封沾滿泥污、未曾拆封的信放在他面前,問他有否打聽到這個收信人的下落。行長把信放得離達內那樣近,他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字——那正是他的真姓名,所以他一眼就看清了。信封上的地址等等,已譯成英文,寫的是:
特急。英國倫敦台爾森銀行煩轉,前法國聖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原來在結婚那天上午,馬奈特醫生向查爾斯·達內提出了一條堅決而明確的要求:他的真實姓名必須嚴格保密——除非醫生本人解除這項約定。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連他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洛瑞先生更不知情。
「沒有,」洛瑞先生回答行長說,「現在在場的人我全都問了,沒人知道這位先生的下落。」
「我認識這個人!」達內說。
「這信請你轉交怎麼樣?」洛瑞先生說,「你知道往哪兒送嗎?」
「知道。」
「你是不是代我們向他解釋一下,這封信寄到我們這兒,大概是人家以為我們知道收信人的下落,它已經在這兒耽擱了一些時間了。」
「我會這麼做的。你直接從這兒出發去巴黎嗎?」
「直接從這兒出發,八點鐘動身。」
「我過會兒回來送你。」
達內懷著對自己,對斯特里弗和大多數人都很不自在的心情,快步走到聖堂區的一個僻靜處所,拆開信讀了起來,那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前侯爵老爺:
長期以來,我的生死都操縱在村民手中,我被捕後,受盡傷害和凌辱,最後經過長途步行,被押解到巴黎,一路上受盡折磨。不僅這樣,我的家已經全部被毀,成為一片平地。
據他們告訴我,前侯爵先生,他們把我關入監獄,還要審問我、殺死我(如果你不開恩來救我的話),是因為我反對人民,為一個逃亡貴族做事,違背人民的利益。我再三說明,我按照你的指示為他們做了許多好事,沒有反對過他們,可是絲毫沒有用處。我還再三說明,早在沒收逃亡貴族財產之前,我已免除了他們拖欠的稅款,沒有向他們收租,也從來沒有去控告過他們,可是絲毫沒有用處。唯一的答覆是,我曾為一個逃亡貴族做事,那個逃亡貴族現在在哪兒?
啊!最最仁慈的前侯爵老爺,那個逃亡貴族現在在哪兒?我連夢中都在呼喊,他在哪兒?我求告上天,難道他就不來搭救我了嗎?沒人回答我。前侯爵老爺,我把我可憐的呼聲送過海峽,但願通過巴黎人人都知道的台爾森大銀行,能把我的呼聲送進你的耳朵!
為了對上帝,對正義,對仁慈,以及對你那高貴姓氏的榮譽的熱愛,我懇求你,前侯爵老爺,快來救我,把我救出監獄。我的過失是對你一貫忠心。啊,前侯爵老爺,我懇求你也仁厚待我吧!
關在這恐怖的監獄裡,我每時每刻都在走近死亡。前侯爵老爺,我向你保證,我仍將為你效悲慘不幸之勞。
遭難人 加貝爾
於巴黎阿巴依監獄[45]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讀完這封信,達內心中隱伏著的不安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一個老僕人,又是一個好僕人,唯一的罪行只是由於對他和他的家族忠心耿耿,如今面臨著生命的危險,他心中感到深深的內疚。當他在聖堂區內來回走動,考慮該怎麼辦時,幾乎不敢把臉對著過往行人。
他很清楚,雖然他深惡痛絕使那古老家族的劣跡惡名登峰造極的罪行,雖然他憎恨而且信不過自己的叔父,雖然他內心十分厭惡人們期望他來支撐的那座正在崩潰的大廈,可是他所採取的行動卻是很不徹底的。他很清楚,雖說他早就有意要放棄自己的社會地位,但是由於愛上露西,在這件事情上做得過於匆忙,不夠周全。他知道,他本該按部就班地加以實現,而且還應該進行監督,他是打算這麼做的,可是始終沒有實現。
不過,他沒有壓迫過任何人,也沒有關押過任何人,他不但從來不曾橫徵暴斂,而且還自願放棄了這些權益,投身於一個自己毫無特權可享的世界,贏得了一席棲身之地,掙得了溫飽。加貝爾先生按照他的書面指示,經管著那業已敗落、困難重重的莊園,體恤人民的困境,把那兒所能給的一點點東西都給了他們——冬天,給他們一點債主沒有拿光的燃料,夏天,給他們一點也是從債主手中救下的出產——毫無疑問,為了自身的安全,加貝爾先生必定已經提出這些事實來為自己辯護,因而這些情況現在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這一切,促使查爾斯·達內不計後果地下了決心,他得去巴黎。
是的,就像古老傳說中那個航海者一樣,狂風和急流把他驅進磁礁的吸力之內,它吸住了他,他非去不可。他腦子裡浮現出的每一件事都催促著他,越來越堅定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吸力。他內心深感不安的是,在他那不幸的祖國,有人正在用種種罪惡的手段來達到罪惡的目的,而自知比他們略勝一籌的他卻不在那兒,沒能做些事情來制止流血,維護仁愛和人道的主張。他懷著這種半是不安半是自責的心情,拿自己和那位責任感如此強烈的勇敢的老先生作了比較,覺得自己差得太遠了;繼而是老爺們那些深深刺痛他的譏笑,還有斯特里弗那出於宿怨而發的粗俗惡毒的嘲諷,此外還有加貝爾的來信—— 一個生命危在旦夕的無辜囚徒,向他的正義感、人格和名譽發出的呼籲。
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去巴黎。
是的,那磁礁吸住了他,他必須向前駛去,直到觸礁為止。他並不知道有什麼礁石,他幾乎看不到任何危險。
他來回踱著,思緒萬千,一直到該回台爾森銀行給洛瑞先生送行的時候。
一輛套有幾匹驛馬的馬車,已經停在銀行的大門口,傑里也已換上靴子,整裝待發了。
「我已經把那封信轉交給本人了,」查爾斯·達內對洛瑞先生說,「我沒有同意讓你帶書面答覆去,不過也許你會答應捎一個口信去吧?」
「好的,我樂意,」洛瑞先生說,「只要沒有危險。」
「絕對沒有危險。不過口信是捎給阿巴依監獄裡一個犯人的。」
「他叫什麼?」洛瑞先生手裡拿著打開的記事本問道。
「加貝爾。」
「加貝爾。要給這個不幸的犯人加貝爾捎什麼口信呢?」
「很簡單,就說:『信已收到,馬上來。』」
「要說時間嗎?」
「他將在明天晚上起程。」
「要說姓名嗎?」
「不用。」
他幫洛瑞先生穿上層層外衣和大衣,跟他一起從這家老銀行的溫暖房子裡,走進弗利特街的蒙濛霧氣中。「問露西好,問小露西好,」洛瑞先生在分手時說,「好好照料她們,等我回來。」查爾斯·達內搖了搖頭,詭秘地笑了笑,馬車就轔轔地駛去了。
那天夜裡——八月十四日——他睡得很晚,寫了兩封感情熾烈的信:一封是給露西的,向她解釋,由於義不容辭的責任,他必須去巴黎,並且詳細地向她歷數了種種理由,深信自己絕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另一封是給醫生的,托他照料露西和他的愛女,並且極為自信地把上述的話又講了一遍。他對他倆說,他一到巴黎,就會立即給他們寫信,證明他安全無恙。
此時,那無形的力量正迅速地將他吸引過去,而且急流和狂風更是使勁兒地在一旁推波助瀾。他把兩封信交給一個可靠的差役,叮囑他在午夜前半小時送到,不可提前。然後他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馬,起程了。「為了對上帝,對正義,對仁慈,以及對你那高貴姓氏的榮譽的熱愛!」這是那可憐的囚徒的呼聲。當他拋下世上所愛的一切,朝著那磁礁漂去時,他用這一呼聲堅定了自己那顆發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