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個諾言
2024-10-03 18:52:03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歲月流逝,又過去了一年。查爾斯·達內先生已經在英國立業,當了一名精通法國文學的高級法文教師。要是在現在,他滿可以成為一位教授,可是在當時,他僅僅是一個輔導教師而已。
從四季如夏的伊甸園時代,到常似寒冬的塵世的日子,一個男人免不了要走愛上一個女人這條路——查爾斯·達內也是如此。
從他遭難的那一刻起,他就愛上了露西·馬奈特。他從來沒有聽見過像她那樣甜美、溫馨、富有同情的聲音,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像她那樣溫柔、漂亮的臉蛋,當時,他站在為他挖好的墳墓邊,面對面地見到了她。不過,他至今從未對她作過任何表示。波濤滾滾的大海彼岸,塵土飛揚的漫長道路那頭,那座荒涼宅邸里的暗殺事件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堅固的石頭府邸本身,也已成了依稀的舊夢,而他還是沒有向她吐露哪怕是隻言片語的心曲。
他心裡十分清楚,他這樣做自有道理。轉眼又到了夏天,他結束了學院裡的功課,遲遲才回到倫敦,來到索霍這幽靜的角落,打算找機會先向馬奈特醫生敞開自己的心扉。這是個夏日的黃昏,他知道露西必定和普羅斯小姐一起出去了。
他看到馬奈特醫生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書。他已經恢復了旺盛的精力,這種精力昔日曾支持他經受了各種磨難,也使他更加痛苦難當。他現在又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了,意志堅定,辦事利落,行為果敢。在他恢復精力的過程中,也像別的機能開始恢復時那樣,有時還會突然失神一下,但通常不易察覺,而且這種情況已經越來越少。
他花在看書研究上的時間很多,睡得很少,不怕疲勞,生活過得恬適愉快。查爾斯·達內一進門,他就把書放在一邊,伸出手來。
「查爾斯·達內!見到你真高興。這三四天來,我們一直在念叨你回來。昨天斯特里弗先生和卡頓先生都在這兒,他們也說你這次回來晚了。」
「多謝他們對我的關心,」他回答說,口氣之間對那兩人顯得有點冷淡,對醫生卻非常熱情,「馬奈特小姐——」
「她很好,」醫生見他住了口,就應聲說道,「你回來了,我們大家都會很高興的。她出去辦點家務事,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奈特醫生,我知道她出去了。我正是想趁她不在家時,來請求和你談談的。」
「嗯?」醫生明顯局促不安地說,「把椅子挪過來,說吧。」
他挪過椅子,但覺得很難啟齒。
「馬奈特醫生,我很高興,」他終於開了口,「跟你們親密無間地相處,已經有一年半了。我希望我所要說的話題不會——」
醫生伸手止住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然後才縮了回去。
「是關於露西的事嗎?」
「是的。」
「不管什麼時候,要談她的事我都很為難。聽到你用這樣的口氣說到她,我非常難受,查爾斯·達內。」
「我的口氣充滿熱烈的仰慕、真誠的崇拜和深沉的愛,馬奈特醫生!」他恭恭敬敬地說。
又是一陣沉默。末了,她的父親回答說:
「這我相信。說句公道話,這話我相信。」
他的局促不安明顯可見,顯然是因為他不願談論這個話題。查爾斯·達內猶豫了。
「我可以往下說嗎,先生?」
「好的,說下去吧。」
「你料到我會說什麼,可是如果你不了解我心中的秘密,不了解我長期以來懷著怎樣的希望、害怕和焦慮,你就無法知道我說這話時有多懇切,感情有多誠摯。親愛的馬奈特醫生,我非常愛你的女兒,熱烈真切,毫無私心,全心全意愛著她。只要世上有愛,我就愛她。你自己也曾愛過,讓你舊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你說得這樣有情有義,這樣毅然決然,查爾斯·達內,我衷心感謝你,我也要向你說說我的心裡話——可說是肺腑之言吧。你有什麼理由認為露西也愛你呢?」
「沒有,現在還沒有。」
「你這樣對我表露你的心情,目的是不是想要從我這兒立刻弄清這一點呢?」
「也不是。也許再過上幾個星期,都沒有希望弄清這一點,但是(不管我的想法是否正確),也許明天就可以弄清楚。」
「想從我這兒得到點指點嗎?」
「我不這樣要求,先生。不過我想,要是你覺得合適的話,你是能夠給我一點指點的。」
「你想要我做出什麼許諾嗎?」
「正是。」
「什麼許諾昵?」
「我很清楚,沒有你,我就不可能有希望。我也清楚地知道,即使馬奈特小姐純潔的心中此刻有我——請不要認為我的假設太膽大妄為——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也絕不能和她對父親的愛相比。」
「假如情況果真如此,那麼你認為事情會怎麼樣呢?」
「我同樣很清楚,她父親不論為哪一個求婚者說句話,它的分量會超過她本人和整個世界。正因為這樣,馬奈特醫生,」達內謙恭而堅決地說,「哪怕生死攸關,我也絕不會求你為我說這句話。」
「這我知道。查爾斯·達內,親密無間的愛,也像疏遠的隔閡一樣,會讓人猜不透,而且前者更是神秘莫測,難以捉摸。我女兒露西在這方面對我來說真是個謎,我一點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我是不是可以問一句,先生,你是否認為還有——」他猶豫了一下,她父親替她說了出來。
「還有什麼別的人在追求她?」
「這正是我要說的。」
她父親想了想,然後回答說:
「你自己也見過卡頓先生來這兒。斯特里弗先生有時也來。如果真有什麼人的話,那只能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了。」
「也許兩個都是。」達內說。
「我不認為兩個都是,我看一個都不像。你希望我做出許諾,告訴我,什麼許諾?」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馬奈特小姐向你吐露自己的心事,像我剛才冒昧對你說的那樣,請你證實我的確曾說過這番話,並說明你相信我的話。我希望你能對我有個好印象,不至於對她施加對我不利的影響。我請求的只有這點,沒有別的。對於我的請求,你完全有權提出條件,我願意完全照辦。」
「我完全答應你的請求,」醫生說,「不需要任何條件。我相信你的目的像你說的那樣,是純潔的、真誠的。我相信你的意圖是要增強我和我的另一半——遠比我的另一半更親——的關係,而不是削弱。如果我女兒有朝一日對我說,只有你能使她的幸福圓滿,我一定把她交給你。如果,查爾斯·達內,如果——」
年輕人感激萬分,抓住他的手,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醫生說:
「如果說有什麼猜想、原因、疑慮,不論是新的還是舊的,只要是不利於她真正愛的人的——他並不能負直接的責任——為了她的緣故,全都可以一筆勾銷。她是我的一切,比起她來,苦難算不了什麼,蒙冤也算不了什麼,比起她來——好了,好了,我這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
他突然陷入沉默之中,神情異常,沉默時那呆滯的目光也讓人感到奇怪。達內發覺醫生的手在慢慢抽出去,垂了下去,他自己的手也變得冰涼。
「你剛才對我說什麼了?」馬奈特醫生突然笑著問,「你說什麼來著?」
查爾斯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後來才想起剛才正講到條件的事。於是鬆了一口氣,回答道:
「你這樣信任我,我也應當以充分信任相報。我現在的姓氏,並不是我原有的,你也許記得,是把我母親的姓稍加修改而來的。我想把我的真實姓氏,以及我為什麼到英國來的原因,原原本本告訴你。」
「別說了!」醫生說。
「我希望這麼做,這樣我才更加值得你信任,對你不保留任何秘密。」
「別說了!」
有一會兒,醫生甚至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接著竟用雙手捂住了達內的嘴巴。
「現在別說,等我問你時再說。如果你求婚成功,如果露西愛上了你,那你就在你們結婚那天早上告訴我。你答應嗎?」
「我答應。」
「把手給我。她馬上就要回來了,最好別讓她看見今晚我們倆在一起。走吧!上帝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