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蛇發女怪[24]的頭
2024-10-03 18:51:59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侯爵老爺的府邸是座龐大、堅固的建築,前面有個大石塊鋪成的場院,兩道石砌的階梯在正門前的石頭平台上匯合。四面八方,什麼都是石頭的;沉重的石欄杆、石瓮、石花、石刻人面、石雕獅首,仿佛早在兩個世紀前,這座建築剛落成時,蛇發女怪就曾光顧過這兒。
侯爵老爺跨下馬車,在火炬的引導下,走上了寬闊平坦的石級,這一來攪擾了黑夜,惹得遠處樹叢中馬廄頂上的一隻貓頭鷹大聲地抗議。
「我侄兒,」侯爵看了看準備好的晚餐,說,「據說還沒到。」
他是沒到,不過原以為他和老爺一起來的。
「咳!看來今晚他到不了啦,不過飯菜就這麼別動了,一刻鐘後我就吃飯。」
一刻鐘後,老爺準備就緒,獨自一人坐下來享用那豐盛精美的晚餐。他的椅子面對著窗戶。他喝完湯,剛把一杯波爾多酒舉到唇邊,隨即又放下了。
「那是什麼?」他注視著那一道道黑色和石青色相間的橫條,從容問道。
「老爺,哪兒?」
「百葉窗外面,把百葉窗打開。」
百葉窗打開了。
「嗯?」
「老爺,什麼也沒有。只有樹叢和黑夜。」
說話的僕人打開百葉窗,探頭朝外看了看茫茫的夜色,轉過身來背對夜空站著,等候吩咐。
「好了,」鎮定自若的主人說,「把它們關上吧。」
百葉窗又關上了,侯爵繼續吃飯。剛吃到一半,手中舉起的杯子又停了下來,傳來了一陣轔轔的車輪聲。車聲輕快,一徑來到府邸的大門前。
「問問是誰來了?」
是老爺的侄兒。午後他比老爺落後了好幾里格[25]路,他在驛站上聽說爵爺就在前面,緊追快趕,始終未能趕上。
老爺命人告訴他說,晚餐已經準備好,請他就去用餐。他很快就來了。他就是那個在英國叫作查爾斯·達內的人。
侯爵彬彬有禮地接待了他,可是兩人並沒有握手。
「你是昨天離開巴黎的吧,爵爺?」他在桌旁就座時對侯爵問道。
「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來的。」
「從倫敦?」
「是的。」
有僕人在場,他們沒有再說什麼。待到送上咖啡,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侄兒望著叔父,看著他那精緻面具般臉上的一對眼睛,開始講起話來:
「正像你已經料到的那樣,爵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要實現那迫使我遠走高飛的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極大危險,但這是個神聖的目標,哪怕它把我引向死亡,我也希望它能一直支持著我。」
「不要說到死,」叔父說,「沒有必要說到死。」
「說實在的,爵爺,」侄兒繼續說,「我相信,我所以能逃脫法國的監獄,是因為你運氣不佳,而我福星高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叔父答道,呷了一口咖啡,「請你費神給我解釋一下好嗎?」
「我認為,要不是你在朝廷失了寵,幾年來被這片陰雲罩著,一直翻不了身,你恐怕早就用一紙『空白逮捕令』,把我送去終身監禁了。」
「那有可能,」叔父鎮定自若地說,「為維護家聲,我很有可能讓你落到那種境地。請你原諒!」
「在我們周圍的整個鄉間,」侄兒用憂鬱的聲調說,「我們看到的面孔,沒有一張有絲毫的敬意,有的只是陰沉沉的恐懼和奴從。」
「壓迫是唯一不朽的哲學,我的朋友,」侯爵說道,「只要這座宅邸的屋頂仍能遮住藍天,」他的眼睛朝上看了看,「這種恐懼和奴從就能使那幫畜生屈從於我們的鞭子。」
可是這座宅邸的壽命未必有侯爵老爺設想的那麼久長,要是這天晚上,能讓他看到幾年後這座宅邸以及像這樣的五十座宅邸的圖像,恐怕他是很難從那些焦土廢墟、斷壁殘垣中認出自己的府邸來的。至於他所誇耀的屋頂,則會以另一種方式遮住藍天——它的鉛皮將被熔製成鉛彈,從千萬支火槍中射出,打穿許多人的軀體,使他們永遠不能再見天日。
「而且,」侯爵說,「即使你不願意,我也要繼續維護家庭的榮譽和地位。你一定很累了,今晚是不是就談到這兒?」
「再談一會兒吧!」
「要是你高興,再談一小時也無妨。」
「爵爺,」侄兒說,「我們作了孽,如今正在自食其果。」
「我們作了孽?」侯爵微笑著詢問道,優雅地先指了指侄兒,又指了指自己。
侯爵手持鼻煙壺,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望著自己的侄兒,白淨的臉上,每一道精細筆直的皺紋都緊緊地擠在一起,顯得殘忍而又狡詐。他又一次點了點侄兒的胸口,仿佛他的手指是一柄短劍的利尖,在以優美的姿勢用它刺穿他的軀體。他說:
「我的朋友,為了使我賴以生存的制度得以永存,我願意去死。」
說完,他用力吸了一下鼻煙,將鼻煙壺放進口袋。
「還是理智一點的好,」他按了按桌上的小鈴,接著又補充說,「安於你的天命吧。不過我看你是墮入歧途了,查爾斯少爺。」
「這份產業和法蘭西都不屬於我,」侄兒悽然地說,「我放棄它們。」
「那麼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的好奇,根據你的這種新哲學,你還打算過優裕的生活嗎?」
「我要靠自己工作來謀生,有朝一日,我的所有同胞——甚至是貴族出身的——也許都得這樣。」
「比如說,在英國?」
「是的,爵爺。這樣,在國內,家族的名聲不會因為我而不得保全;在國外,家族的姓氏也不會因為我而受到玷污,因為我不再用真姓氏。」
剛才侯爵按過鈴,隔壁的臥室里已點上了燈,從相連的門裡看得見那兒已是一片明亮。侯爵朝那方向看著,聽著僕役退出去的腳步聲。
「英國對你很有吸引力,看來你在那兒混得不錯嘛!」說著,侯爵若無其事地扭頭朝侄兒微笑著。
「我已經說了,我在那兒幹得還不錯,也許還得感謝你哩,爵爺。且不說別的,那兒是我的避難所。」
「英國人說那兒是許多人的避難所,真是大言不慚。你認識在那兒避難的一個同胞嗎?一個醫生?」
「認識。」
「帶著個女兒。」
「是的。」
「好吧,」侯爵說,「你累了,晚安!」
他很有氣度地點了點頭,臉上帶著十分詭秘的微笑。他說話的語氣也顯得神秘莫測,使得他的侄兒不得不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與此同時,那一對眼眶上又細又直的線條,那兩片薄薄扁扁的嘴唇,還有那鼻子兩邊的肉窩,無不譏諷地彎了起來,看上去十分陰險兇殘。
「是的,」侯爵又重複了一句,「帶著個女兒的醫生。沒錯,這套新哲學就是這麼來的!你累了,晚安!」
他的臉和府邸外面牆上那些石雕人面一樣莫測高深。侄兒朝門口走去時,仔細朝他看了看,可什麼也沒看出來。
「晚安!」叔父說,「希望明天早上再見到你,祝你睡得好!給侄少爺掌燈,送他去臥室!——願意的話,也可以把他燒死在床上。」他在心裡又加了最後一句,然後又按了按鈴,命僕人到他的臥室里來。
僕人來了,又走了。侯爵老爺穿著寬鬆的睡袍,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讓自己心境平靜下來,為了能在這炎熱的夜晚好好安睡。他腳上穿著軟底便鞋,走在地板上悄無聲息,只有睡袍在作響。他走動著,活像一隻成精的老虎——就像故事中說的那中了邪、一心作惡、不知悔改的侯爵,此刻剛由人變成老虎,或正由老虎變成人。
「這會兒涼了,」侯爵老爺說,「可以睡了。」
他只留下一支蠟燭,讓它在那大壁爐上點著,放下薄紗帳。正當他安然睡去時,只聽得一聲長嘆打破了夜的寂靜。
天色漸明,太陽終於照上了寂靜的樹梢,把光輝灑滿了整個山岡。在旭日的霞光中,府邸噴泉中的水仿佛變成了血水,那些石雕的臉孔也染得一片猩紅。鳥兒在放聲歌唱,在侯爵老爺臥室大窗戶那久經日曬雨淋的窗欞上,有隻小鳥正在縱情地唱著一支動人的歌曲。此情此景,使離得最近的一張石臉驚得目瞪口呆,它張大嘴巴,低垂下頦,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侯爵的府邸里又多了一張石雕的人臉[26]。
昨晚,蛇發女怪再度光臨這座宅邸,補上了這尚缺的一張石臉。為這張石臉,女怪已等了兩百年。
這張石雕人臉仰臥在侯爵老爺的枕頭上。它像一副精緻的面具,突然驚醒,勃然大怒,化為石頭。與石臉相連的石頭軀體的心窩裡,插著一把尖刀,刀柄上裹著一片紙,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快打發他進墳墓。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