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望
2024-10-03 18:51:39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檢察總長先生不得不向陪審團申述,站在大家面前的這個犯人年紀雖輕,但在從事叛國活動方面已是個老手,因而理應剝奪其生命。他的種種通敵行為,並非始於今朝昨日,或者是去歲前年,而是早在多年以前就確鑿無疑地經常往來英法之間,從事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倘若他的叛國活動都能得逞(幸而絕不會如此),他的罪惡勾當就不會被發覺了。多虧上天有靈,讓一個無畏無懼、無瑕無疵之人探知該犯陰謀,震驚之餘,向陛下的首相和最尊貴的樞密院揭發。此愛國志士將親自出庭作證。
接著,副檢察總長先生繼他的上司之後,對這位愛國志士做了問詢:此人名叫約翰·巴塞德,是個紳士。
他本人當過間諜嗎?沒有,他不屑回答這種荒謬的旁敲側擊。他靠什麼為生?自己的產業。產業在哪兒?他記不清楚了。什麼樣的產業?這與他人無關。是繼承來的遺產嗎?是的,是遺產。是誰的遺產?一個遠親。很遠的遠親?相當遠。坐過牢嗎?當然沒有。從沒進過負債人拘留所嗎?——好,再問一遍。從沒進過?進過。幾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也許是五六次。職業是什麼?賦閒紳士。挨過踢嗎?可能挨過。經常挨踢?不經常。有沒有被人一腳踢下樓過?絕對沒有,有一次在樓頂上被人踢了一腳,是我自己摔下樓了。是因為擲骰子作假挨踢的嗎?踢我那個愛撒謊的醉鬼是這麼說的,不過那不是事實。你能發誓說那不是事實嗎?當然可以。有沒有靠賭博作假為生?從來沒有。有沒有靠賭博為生?沒有比別的紳士賭得更厲害。有沒有向這個犯人借過錢?借過。還過他嗎?沒有。你和這個犯人不過是泛泛之交,你是在馬車上、旅館裡和輪船上硬賴著要和他親近的嗎?不是。確實看到這個犯人帶著這些表冊了?當然。關於這些表冊,還知道些什麼?沒有了。比如說,是自己弄來的這些表冊?不是的。想從這次作證中得到什麼好處?不。不是受僱用,定期拿政府津貼設圈套陷害人?絕對不是。或者是干別的?絕對沒有。可以起誓?可以再三起誓。除了愛國心,再沒有別的動機了?再也沒有了。
那位品行端正的僕人羅傑·克萊,則在整個作證過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賭咒發誓。四年前,他開始給這個犯人當差,老老實實,忠心耿耿。當時,他在加來號郵船上問犯人是否要雇個貼身用人,犯人就雇用了他。他要求這個犯人雇用他,但並沒有求他開恩做好事的意思——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過了不久,他就對犯人起了疑心,開始注意他。旅途中,他在整理犯人的衣服時,多次發現犯人的口袋裡有和這些表冊差不多的東西。這些表冊是他從犯人的書桌抽屜里拿來的。他並沒有預先把這些表冊放進裡面。他曾經看到犯人把和這些一樣的表冊,拿給幾位法國先生看。他愛自己的祖國,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所以就告發了。
那些綠頭蒼蠅又嗡嗡地響起來了,接著檢察總長傳賈維斯·洛瑞先生作證。
「賈維斯·洛瑞先生,你是台爾森銀行的職員嗎? 」
「是的。」
「在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你是否因公出差,乘郵車從倫敦到多佛?」
「是的。」
「郵車裡還有別的乘客嗎?」
「還有兩個。」
「他們是深夜在中途下的車嗎?」
「是的。」
「洛瑞先生,認一認這個犯人。他是不是那兩個乘客中的一個?」
「我不能保證說他是。」
「洛瑞先生,再看看這個犯人。憑你的確切記憶,你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
「什麼時候?」
「在那以後的幾天,我動身從法國回來時,這個犯人上了我乘坐的那隻郵船,和我同船回國。」
「他什麼時候上的船?」
「半夜稍過一點。」
「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不尋常的時刻上船來的,只有他一個乘客嗎?」
「碰巧只有他一個人。」
「不要管是不是『碰巧』,洛瑞先生。在那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是上船的唯一乘客嗎?」
「是的。」
「洛瑞先生,當時你是單身一個呢,還是有別的同伴?」
「有兩位同伴,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們現在都在這兒。」
「他們現在都在這兒。你當時跟這個犯人交談過嗎?」
「可以說沒有。那天正遇上暴風雨,航行艱難,船顛簸得很厲害,我從起程到登岸,差不多一直躺在沙發上。」
「傳馬奈特小姐。」
剛才引起大家注目的那位小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父親也和她一起站了起來,她的手挽著他的胳臂。
「馬奈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犯人嗎?」
「見過,先生。」
「在什麼地方?」
「就在剛才提到的那隻郵船上,先生,時間也是同樣。」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嗎?」
「哦,很不幸,我就是!」
她那滿懷同情的淒婉聲調被法官那很不悅耳的嗓音淹沒了,他聲色俱厲地說:「問你什麼就答什麼,不要加以議論。」
「馬奈特小姐,那次渡海峽時,你和這個犯人交談過嗎?」
「交談過,先生。」
「回憶一下談的是什麼。」
「這個犯人上船以後,注意到我的父親,」說著,她滿懷深情地把目光轉向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瘦得不成樣子,我生怕他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就在甲板上離艙房梯子不遠的地方,給他鋪了一張床,我自己就坐在他旁邊的甲板上照料他。那天晚上船上只有我們四個人,沒有別的乘客。這位犯人好心地請求我允許他教我怎樣替父親擋住風寒,比我安置得更好。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船出港後會有怎樣的風浪,不懂得怎樣把父親安置好。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狀況非常關心,體貼備至,我深信他是真誠的。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開始攀談起來。」
「讓我打斷你一下。他是一個人上船的嗎?」
「不是。」
「和他一起的還有幾個人?」
「有兩位法國先生。」
「他們在一起商量過什麼事情嗎?」
「他們一直談到最後一刻,兩位法國先生才不得不坐著他們的小船回岸上去。」
「他們有沒有傳遞過什麼文件,像這些表冊之類的東西?」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不過我不知道是些什麼文件。」
「形狀和大小像這些嗎?」
「有可能,不過我確實不太清楚。因為他們是站在艙房梯子的頂上,就著掛在那兒的那盞燈的燈光,燈光很暗,他們說話的聲音又很低,我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麼,只看見他們在翻看一些紙張。」
「好了,馬奈特小姐,現在說說犯人和你談話的內容。」
「犯人對我完全是以誠相見的——那是因為當時我的處境非常困難——正像他完全出於好心善意,處處幫助我父親一樣。但願,」說著,她潸然淚下,「但願我今天不是對他以怨報德。」
綠頭蒼蠅又嗡嗡地響了起來。
「馬奈特小姐,請繼續往下說。」
「他對我說,他這次出門是為了處理一件非常困難、棘手的事情,這事可能會引起麻煩,所以他用了化名。他說,為了這件事,幾天前他去了法國,可能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還得經常往返於英法之間。」
「他說到有關美洲的事情了嗎,馬奈特小姐?說詳細些。」
「他詳盡地給我解釋了那場爭端[20]的起因,說是在他看來,錯在英國方面,太愚蠢了。他還開玩笑地加了一句說,說不定喬治·華盛頓還會和喬治三世一樣名垂青史哩。他說這話並沒有惡意,只是一種說笑,消磨時間罷了。」
檢察總長先生此時向法官大人提出,為了穩妥慎重和程序健全,有必要傳訊這位年輕小姐的父親馬奈特醫生。於是他就被傳訊了。
「馬奈特醫生,認一認這個犯人。你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一次。是在他到我倫敦寓所來訪的時候,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是否能證明他就是和你同船的那個乘客?或者是否能說說他和你女兒談話的內容?」
「這兩點我都辦不到,先生。」
「你說這兩點都辦不到,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他低聲回答道:「有。」
「你曾經不幸地在你的祖國未經審判,甚至未經起訴,就被長期囚禁,是嗎,馬奈特醫生?」
他用一種感人肺腑的聲調答道:「是啊,長期囚禁。」
「剛才問到的那個場合,是你剛獲釋不久嗎?」
「他們告訴我是這樣。」
「你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了嗎?」
「一點也不記得了。從某個時候——我甚至說不上到底是什麼時候——我給囚禁了起來,我就幹了做鞋這一行,直到我發現自己和親愛的女兒同住在倫敦為止,我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這個過程,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檢察總長先生坐了下來,這父女倆也一起坐了下來。
隨後,這個案子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現在的目的是要證明,這個犯人五年前在十一月份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曾和某個尚未緝拿歸案的同犯,一起搭乘從倫敦駛往多佛的郵車。為了掩人耳目,該犯深夜在中途下車,但並未在下車的地方停留,而是從那兒往回走了十幾英里,到一個駐軍要塞和船廠搜集情報。傳來了一名證人,他證實該犯當時確曾在那有要塞和船廠的市鎮,在一家旅館的咖啡室里,等候過另外一個人。犯人的律師仔細盤問了這個證人,但毫無結果,只問出他除了這次之外,從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見過這個犯人。這時,那位在整個開庭過程中一直都望著天花板的戴假髮的先生,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揉成團,扔給了這位律師。律師抽空打開字條一看,不由得充滿好奇地仔仔細細把犯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還是認為你肯定那人就是這個犯人?」
證人表示這毫無疑問。
「你有沒有見到過和這犯人很像的人?」
證人說,從未見過相像到會使他認錯的人。
「那麼請你好好看看那位先生,我那位博學的同行,」說著,他指了指剛才拋紙團給他的人,「然後再好好看看這個犯人。你怎麼說?他們是不是彼此很相像?」
對比之下,這位博學同行的外表除了有些懶散、不修邊幅外——姑且不說他放蕩不羈——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不僅使證人,也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大吃一驚。辯護律師請求法官大人吩咐這位博學的同行摘掉假髮,法官不太情願地同意之後,他摘掉了假髮。他們就顯得更像了。法官大人問斯特里弗先生(犯人的辯護律師),下一步他們是否要按叛國罪審判卡頓先生(那位博學的同行)。斯特里弗先生回答法官大人說,不。不過他想請證人告訴他,發生過一次的事情是否會發生第二次。假如他能及早看到這個證實他過於輕率的例子,他是否會這麼自信?現在已經看到了這個例子,他是否還是那麼自信?等等,等等。這麼一來的結果是,把這個證人像陶器似的砸得粉碎,把他在這個案子中的作用,砸成了一堆廢料。
終於,輪到陪審團進行討論,綠頭大蒼蠅又嗡嗡地響了起來。
卡頓先生始終坐在那兒,盯著法庭的天花板出神,就連這一群情激動的時刻,也未能使他挪動位置和改變姿勢。
然而,這位看似漫不經心的卡頓先生,對眼前發生的事實際上了如指掌。比如現在,馬奈特小姐的頭低垂在她父親的胸前,這一情況是他第一個發覺,並馬上叫了起來:「法警!快照顧一下那位年輕小姐。幫那位先生把她扶出去。沒見她快摔倒了嗎?」
在她被攙出去的時候,大家都對她非常憐憫,對她父親也深表同情。讓他回憶起那遭囚禁的歲月,顯然使他十分痛苦。在他受到傳訊時,看得出他內心非常激動。打那以後,使他變得蒼老的沉思,或者說是憂慮的表情,便像一片烏雲似的籠罩著他。他出去之後,陪審團人員回來了,停了片刻,首席陪審員代表陪審團發言。
陪審員們沒有取得一致意見,要求暫時退席。法官大人(也許心裡還念念不忘喬治·華盛頓)對他們未能取得一致意見表示驚訝,不過還是欣然同意他們可以在監督與警衛下退席,接著他自己才退了席。
在滿布小偷和流氓的前廳里,雖說有羊肉餡餅和麥酒解悶,一個半鐘點的時間還是過得緩慢難熬。嗓子沙啞的送信人吃了那種點心後,很不舒服地坐在一張長凳上打起盹來。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一股急速的人流湧向法庭的階梯,把他也卷了進去。
「傑里,傑里!」等他到了門口,洛瑞先生已經在那兒叫他了。
「在這兒,先生!要往回擠真跟打架一樣。我在這兒,先生!」
洛瑞先生從人群中給他遞過來一張字條:「快接住!你拿到了嗎?」
「拿到了,先生。」
字條上草草寫著四個字:「無罪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