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史鐵生:可能世界的筆記
2024-10-03 18:49:20
作者: 鄧曉芒
現在,我們的描述,即對當代中國世紀末靈魂的描述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了。在此之前,我們面對的都是一些公開的或隱蔽的尋根文學家,我們聽到的則是一片或高昂或低回的精神輓歌,我們從中找不到真正有生命力的、能自己發光的靈魂,而只有一股無可奈何的氳氤之氣,朦朦朧朧,懵懵懂懂,淒淒切切,纏纏綿綿。我們見過了太多的肉的殘酷和心的脆弱,我們總是被引向靈與肉的融合與混同,最終放棄靈的執著而向肉沉沒,向混沌沉沒,向冒牌的靈沉沒……
然而,我們面前終於出現了一位作家,一位真正的創造者,一位顛覆者,他不再從眼前的現實中、從傳說中、從過去中尋求某種現成的語言或理想,而是從自己的靈魂中本原地創造出一種語言、一種理想,並用它來衡量或「說」我們這個千古一貫的現實。在他那裡,語言是神聖的、純淨的,我們還從未見過像史鐵生的那麼純淨的語言。只有這種語言,才配稱為神聖的語言,才真正有力量完成世界的顛倒、名與實的顛倒、可能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顛倒;因為,它已不是人間的語言,而是真正的「邏各斯」,是彼岸的語言,是衡量此岸世界的尺度。它鄙視一切偽裝的粗痞話,以及一切矯飾的「真心話」、「童話」,一切自以為有深意的瘋話和傻話。它理智清明而洞察秋毫,它表達出最深沉、最激烈的情感而不陷入情感,它總是把情感引向高處、引向未來、引向純粹精神和理想的可能世界!
這種純淨的、神聖的、普遍化的語言(它絕對是可翻譯的,卻並不損害它的藝術性),只有那種深懷著普遍人道情懷(而不是狹隘的種族情懷、地域情懷等)的人才說得出來,才創造得出來。他用不著到現實生活中去俯拾那遍地皆是的世俗言語,他自信他說出的是每個人在內心深處說著他們的那種語言;這種語言也說著他,但不是讓他獨白,而是讓他和自己對話,向自己提問,逼迫他在對話、提問和回答中努力振奮起自己全部的靈魂力量,放棄一切愜意的幻想和懶惰的誘惑,提起精神將對話進行到一層比一層更深處,使「邏各斯」的真理自由地展示在他心裡,展示在讀者面前。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就是這樣一場馬拉松式的對話,讀完它,我幾乎精疲力盡。但我內心被觸發、調動起了一股巨大的情緒,我願再次生活在那種對話之中,面對我自己,面對人類和人性。
的確,《務虛筆記》中寫得最精彩的就是那些對話,包括那些內心的對話、內心的戲劇、靈魂的拷問。當然,還有為這些對話作準備、作鋪墊的故事、情節、景物等等;但這些細節無不蘊藏著一種情緒,是要在對話中釋放出來、相互撞擊並找到自己的確切意義的。在這裡沒有故意的混沌,沒有故弄玄虛、躲閃逃避,有的是嚴肅而痛苦的追根究底,是無法迴避的語言和問題,這些問題往往不期而至,出乎意料,超乎常識,但卻尖銳、致命、一針見血,稍有懈怠,一個人就會被徹底擊倒,不敢斜視,落荒而逃,或是想出種種遁詞和藉口,自欺欺人。人們可以不把現實生活中的血當一回事,甚至往往還有一種嗜血的愛好,但唯獨怕看心靈滴血,而寧可醉生夢死。史鐵生不怕這個,他用一種普遍化的、誰都能懂的、因而誰都無法迴避、誰都沒有藉口逃開的語言,刺穿了人們良好的自我感覺,把人鞭策到他的「自我」面前,令他苦惱、驚懼,無地自容。作者明明知道最終答案是沒有的,靈魂永遠不可能得到「安妥」(除非死),「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麼」(《務虛筆記》,上海文藝出版社l996年版,第3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但正如魯迅的「過客」一樣,他只能踏向前去,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