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張煒:野地的迷惘
2024-10-03 18:49:03
作者: 鄧曉芒
1992年,張煒完成了他的《九月寓言》。他在該書的後記「融入野地」中寫道:「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九月寓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40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安慰自己這顆成年人的心。」(第341頁)對此,我們並不陌生,我們已在張承志、賈平凹、韓少功、顧城那裡多次看到過幾乎完全相同的說法(在這裡,時間上的先後並不重要)。我們可以說,除個別作家外,90年代一切純文學多少都是「尋根文學」。人們說當代文學的特點是多元並存、流派紛呈,甚至無法歸類。人們發明了多少詞彙來給這個流派、那個「主義」命名。但我要說,當代文學的主流和實質便是尋根:尋回失落的童年,尋回遠古的回憶,尋回數千年無變化的「原生態」,尋回人們既有的「本心」。這是當代作家們得以施展手腳的唯一話題,也是對他們的致命的束縛。苟有衝破這一束縛者,便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功臣。但這實在是太難了,非強弩善戰之士不能為。
《九月寓言》的主題是寫秋天的野地,寫這塊野地上田園詩一般的日常生活,寫那個海濱農村樸實愚昧的村民,他們每日的基本資糧即燒胃的地瓜干,寫這些地瓜進入腸胃、化作熱力流進血管,燒得一夥男男女女在野地里發情、打架、幹活和尋釁。據說小村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遷來這裡,當地人稱他們為「?鮁」,即一種有毒的海魚,是由他們到達時喊叫「停吧停吧」而訛傳下來的。因而小村人數代都與周圍當地人處於相互隔絕狀態,他們的姑娘從不外嫁。可是有一天,外面的工程師發現小村的地底下有豐富的煤礦,於是挨著小村建起了礦區;整個小村都被掏空了,小村一天天陷落,祖輩傳下來的規矩也逐漸破壞了。小村的姑娘和小伙子們有的被毀了,既毀於傳統也毀於礦區的誘惑;有的在彷徨和觀望;有的逃離了小村,遠走高飛……正如當代其他尋根文學一樣,張煒的小說也不可避免地帶上無限的惋惜、傷感和迷惘的情調,與其說他在尋求一種真實、落定和安慰,不如說他在傾訴一種失落的哀傷。90年代純文學大體上就是一種「輓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