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48:28 作者: 鄧曉芒

  賈平凹80年代即以他的「商州系列」作品在中國新時期文壇上雄踞一時,人們欣賞的是他在這些作品中所表現的「文化味」。它是「地方的」,但卻是大地方,是其他一切小地方的發源地和根。它既不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浮光掠影的理想追求,也不同於對大眾生活的如實反映,而似乎是深遠悠久的歷史本身在現代發出的沉悶回音。他對歷史掌故、鄉土風俗和民間禁忌、國民心理的韻味和理路的熟悉程度及生動描繪,是超出旁人之上的。然而進入90年代,他忽然有了一番深沉而痛苦的反省,想起「往日企羨的什麼詞章燦爛,情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著天才的發展」,而自己已到了40歲,「捨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發財、吃喝嫖賭,那麼搔禿了頭髮,淘虛了身子,仍沒美文出來,是我真箇沒有夙命嗎?」(《廢都?後記》,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520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他發現自己「幾十年奮鬥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第520頁)。於是,當他要在「生命的苦難中」、在這部40萬字的「苦難之作」中來「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第527頁)時,他便失去了以往的寧靜、雋永和娓娓道來的文風,變得慌亂而急促;當他下決心要切實地通過寫作來尋找自我、把捉自己的靈魂時,他看到的恰好是自己的失落,即失了魂;或者說,他發現原先自以為圓滿自足的那個自我只是一個假象,他的真我其實是分裂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莊周還是蝴蝶了。

  小說的主人公莊之蝶,曾經是一個真誠、純潔的青年,12年前曾與本單位一位女性景雪蔭戀愛,竟「數年裡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第66頁);後來另娶了一位名門閨秀牛月清。成了知名作家以後,在西京城裡地位極高,是文化界「四大名人」之一,市人大代表,人人都以能一睹容顏為快,真是如魚得水,要什麼有什麼。然而,正當他功德圓滿、輝煌燦爛之時,他卻陷入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他看透了知識界文化界的無聊和空虛,識破了一切官樣文章和紙糊桂冠的虛假;但他並不像王朔那樣憤世嫉俗、倒行逆施,而是「大隱隱於朝」,逢場作戲、以雅就俗。他深知自己早已喪失了一切理想主義的道德信條,但他無法起來指責任何人,因為這個社會的墮落也正是他自己的墮落,他就是這個沉淪著的社會的典型代表和「精英」。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和想做的只是充當這個已經腐朽了的倫理體系身上的蛆蟲,尋求著這個封閉的實體上的裂縫和「破缺」(第29頁),以維持自己那尚未被窒息的最後一點原始生命力;用孟雲房的話說就是:「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第30頁)當然,這種倫理體系上的「破缺」現象主要集中體現在愛情或性關係上。莊之蝶身為名人,有那麼多人讀他的書,據說他的書又尤其寫女人寫得好,身邊自然就聚攏來一批女性崇拜者。這些女子一個個形容姣好,聰明伶俐,風情萬種,善解人意。她們仰慕莊之蝶的知識、文化、氣質和藝術家做派,更陶醉於他作為一個性夥伴的豐富的想像力和實際操作能力。這是一個真正的「自然人」,他不做作,不虛偽,遇到一個靈動的女子,他總是能夠做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並順順噹噹地成其好事。不是憑他的外貌(他的外表很一般),也不靠花言巧語,更不憑藉暴力,而只憑他一腔誠心、真心,他便同時占有好幾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這簡直就是一個使男人暗中羨慕的當代賈寶玉。

  因此,現實中的莊之蝶儘管顯得那麼玩世不恭,整個一個玩弄女人的痞子,但在理想或夢幻中莊之蝶卻自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天才,能將除去一切道德面紗的赤裸裸的痞性、獸性變得如此優雅和溫情,甚至使之顯出一種自然天成的純潔和美來。當然,這種美絕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個有精神的人對肉體的崇拜和迷戀,是精神放棄自己更高的目標而回到肉體的家園,直言之,是精神的頹廢和沉淪。當精神無論如何也看不到自己頭上的天光、無法引導自我超升至神明般的至福境界時,唯一能使靈魂感到「安妥」的便似乎是向肉體沉淪。這種沉淪是如此愜意、如此甜美,毫無罪感和觸犯天條的恐懼,因為精神的唯物主義知道,沒有上帝,也沒有死去的靈魂。人生如過客,如蛆蟲,亦如夢幻。而最真實的夢幻是蛆蟲的夢幻,只有蛆蟲的夢幻才使得蛆蟲不只是蛆蟲,而有了「文化」,成了天道和自性。可見,理想和現實、精神和肉體、夢幻和蛆蟲畢竟還不是一回事,精神對肉體的崇拜雖不是「精神上的」,但畢竟是「精神性的」,亦即是一種「文化」,而且是一種最高級的文化,否則莊之蝶就和那些無知無識的流氓沒有區別了。莊之蝶並不屑於普通誘姦者的禽獸行,他向來看不起杯水主義,他是懷著一腔純情的真誠去和人通姦的,他痞得瀟灑,痞得有水平。他水性楊花、隨時可移情別處,但每次都忠實不渝,全心投入。孟雲房說他「別人在外面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第480頁)。他要天下一切美妙女子,但只是為了將自己的純情無私地賜福於她們,因而一點也不顯得「個人主義」。可是到頭來,他在把這些普通女子從粗痞提高到「純情」的層次上來、因而「造就」了她們的同時,也就將她們毀了。正如柳月說的:

  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第460頁)

  這些女人,雖然庸俗一點,可都還是些好女人,即使有些越軌行為,也是壓迫下的自然反抗。如唐宛兒跟周敏私奔,阿燦不惜賣身而給妹妹報仇,柳月看孩子給吃安眠藥,都是情有可原。但她們都並不覺得理直氣壯。一旦遇到了莊之蝶,她們就一個個忽然都鮮活起來,迎風招展起來。是莊之蝶給了她們精神力量,使她們看到人生中還有些可以問心無愧地追求的東西、新鮮誘人的東西,但又是絕對高級的東西,因而都死心塌地跟了他,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精神王國中的奴隸和泥土。唐宛兒曾激情洋溢地對莊之蝶說:

  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什麼有本事的人……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

  ……

  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第123頁)

  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再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第124頁)

  這番話,不是一個從小縣城來的普通女子能說得出來的,毋寧說,它直接說出了莊之蝶或賈平凹本人對女人的看法,從唐宛兒嘴裡說出來,至少也是鸚鵡學舌。一般說來,賈平凹筆下的女人都是沒有自己的思想的,她們的一點思想只能從男人那兒獲取。幾千年來中國的女性的確就是這麼過來的。而一旦男人的思想崩潰,女人在思想上就越發一瀉千里,往往比男人更顯得激進(如今天中國的一些「女權主義者」),行動也更加大膽(陰盛陽衰)。清虛庵的尼姑慧明師父便是這種女人的一個典型的代表。她年紀輕輕便削髮為尼,深研佛理,但決不是為了遁入空門,而是為了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向男性世界挑戰。她與多名男子發生關係,但卻始終能保持一種聖潔和高深的氣質。她向牛月清介紹她的經驗之談:「在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女人就得不斷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第484頁);「女人對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裡了,你又滑掉……所以,女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情,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真正會活的女人!」(第485頁)這種中國式的「女權主義」,歸根結底是以男子的絕對統治為前提的,哪怕這種統治並不以暴力、而是以「純情」的方式、以「文化」、「文雅」的方式實行。女人只有以男人為標準才能「創造」自己,這種創造便沒有什麼創造性;女人「為自己而活」、「對自己好一點」(正如護膚霜的GG詞所說的)也只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男人,則她們是否真能「取得主動」、成為「真正會活的女人」,也就不取決於自己,而取決於男人的興趣和能力。如果男人興趣轉移、能力有限,女人的一切「創造」和自信自憐便毀於一旦。

  

  所以,當莊之蝶以「文化」的名義將他的女人們的原始生命力激發出來時,由於他實際上並不具備皇帝那樣強大的「痞力」來無條件地擁有她們,控制她們,他就只能無可奈何地眼看著她們一個個走向毀滅,並清楚地意識到這整個是一場罪孽、一片地獄的煎熬,他內心一點也「瀟灑」不起來。因此,儘管這些女子在遭到毀滅時沒有一個對他心懷怨恨,反而對他更加頂禮膜拜,但他越來越感到困惑的卻是這樣一個問題:「我是個壞人嗎?」(第418頁)這其實也是作家賈平凹的自我發問。要好,想做個好人,為此而不甘屈從於世俗的虛偽;但世俗中充滿著虛偽,因而他極力要尋求現實中的破缺,以顯露真實;然而最真實、最實在的竟是人的動物性的情慾、痞,不管你如何美化它、「文化」它,在偽善與道貌的反襯下頌揚它,它仍只不過是盲目的痞性,其最高代表就是皇帝,其純粹體現就是一夫多妻制!然而,這痞性不正是出於純情、「要好」,歷經磨難,幾經錯過而終於求得的嗎?莊之蝶深為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是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第257頁)

  其實,《紅樓夢》中警幻仙子早就說過,那「意淫」(如當年的莊之蝶)和「皮膚濫淫」(如今天的莊之蝶)儘管「意雖有別」,畢竟「淫則一理」。純情的回到本心,與痞的從本性出發,恰好成了兩極相通。當賈寶玉式的「紅樓夢」破滅後,莊之蝶再也不能把夢幻當現實了。但夢幻又始終糾纏著他,使他以為那裡還有一個「真我」,不同於他實際做的:他是墮落了,但他的「真我」完好如初;他淫亂,但他在幻想中貞潔;他痞,但他付出的是真情。他不知自己是誰,是好人還是惡人,但他沒有力量,不敢、甚至不願意擺脫這種雙重自我的混沌狀態,因為要他弄清這個問題,就等於要他直面醜惡的現實和靈魂的骯髒,放棄一切自欺來懺悔。他寧可自恃純情而怪罪於他人。例如,「為了擺脫困境,他開始用關於女人的種種道德規範來看唐宛兒,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卻她!可莊之蝶想不出唐宛兒錯在哪裡,哪裡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厭?」(第487頁)他竟然援用他自己首先破壞的傳統道德來為自己開脫罪責,怎能不陷入自相矛盾!

  要麼,他就必須徹底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干一番驚世駭俗的事,哪怕像皇帝那樣公然妻妾成群。但他不能徹底,他既無能力,也無膽量。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實現他作為男人的動物性功能,只在幻想中使自己成為一名男子漢。當他的結髮妻子正式向他提出離婚後,他就真正崩潰了,他的一切憤世嫉俗和反潮流的故作瀟灑都脫落下來,顯出他骨子裡不過是數千年傳統文化的一種變態標本。無論他如何激進、如何超前、如何解放,他的根是家庭,這個家庭儘管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生機活力,還日復一日地消磨他男人的自尊自信,幾乎使他成了一個不能人道的廢人,但他仍然不能離開它。一旦被連根拔起,他就蔫了。莊之蝶最後不明不白地死在車站候車室里。他到底要到哪裡去?為什麼出走?這些都沒有明確的交代。莊之蝶絕不是一名戰士,而只是一個逃兵,不僅是逃避社會和現實,而且是逃避自己。他以自己內心的赤誠為據點去尋求社會的「破缺」,可是當他發覺這破缺不在別處,正在他自己內心深處時,他便膽怯了。他可以承受別人的指責和輕蔑,但他無法直面自己的罪孽。他的一切真誠和純情到頭來都成了虛偽,都成了勾引女人滿足自己動物性情慾的手段。不論他的出發點是如何要「好」,他都擺脫不了成為「壞人」的宿命,因為人性本惡。

  但賈平凹還沒有反思到這一層,否則他的靈魂就永遠也得不到「安妥」了。靈魂之所以是靈魂,就在於它永遠不能在物質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安妥和歸宿。真正自由的靈魂是註定的流浪者,只能居住在虛無之鄉。它與物質或肉體的區別就在於它是「無中生有」,是憑空創造。莊之蝶的悲劇並不在於他與社會抗爭的失敗,而在於他的靈魂的軟弱無力、打不起精神,無法戰勝自己的劣根性。賈平凹的悲劇也不在於他只能在這種絕境中、在中國當代靈魂的毫無希望的生存狀態中「安妥」自己的靈魂,而在於他無論如何也還是想要使自己的靈魂在世俗生活中尋得「安妥」這一強烈的願望本身。這也就是對那曾經一度那麼妥帖輝煌、而今早已被廢棄的靈都的無限留戀、無限傷懷。只有在這種留戀和傷懷中,他才感到自己內心仍然保留著一股溫熱的血脈,一種人性的赤誠,一番超越當下不堪的現實之上的形而上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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