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47:35 作者: 鄧曉芒

  在《習慣死亡》中我們看到,章永璘在經歷了勞改隊九死一生的折磨和「文革」的假槍斃之後,一方面剝去了生命的一切偽裝和裝飾,只剩下了性(性交或性愛),另一方面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死亡體驗。他覺得自己早就是該死或已死的人,只是腦袋上欠著人家一顆子彈,這顆子彈總是在他和女人做愛時在腦子裡轟然爆響。章永璘在「愛情三部曲」前兩部中所得出的看似極具智慧的真理,即「性愛可以拯救一個男人」,一到他有機會滿世界亂跑、和各種各樣的女人性交時,就全部垮台了。其實,他的欲望並不高,「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要進入一個什麼理想的天堂,而是要把破碎的靈魂拼湊起來,大體上像個樣子」,但到頭來,他發現連這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幸福也是虛假的,痛苦也是虛假的,他的破碎已無可救藥,他必須要重新創造。」(《習慣死亡》,載《張賢亮自選集之二》,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8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於是作者說,「我決定將他殺死」,也就是將一個早就該死,實際上已經死去多少次並一直死著的人,還他一個「行屍走肉」的真面目。這是作者在《習慣死亡》第一部中的總體交代。這種交代實在是了不起,因為他破天荒第一次坦白承認自己的生存之根不在於心而在於性。「他心臟所在的部位空無一物」,心只不過是性交的累贅,要殺死他只有對準他的生殖器扣動扳機。「當我找到這地方時我發出暗笑,笑社會過去加予他的懲罰全都擊錯了部位。」(第19頁)這一自殺性的交代的確具有耶穌基督現身說法的震撼力。當章永璘(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張賢亮)把自己慢慢地釘在十字架上時,全體中國人的靈魂,至少那些「運思」著的靈魂都應該意識到,自己的破碎已「無可救藥」,必須要「重新創造」。

  小說的寫法有些撲朔迷離,不仔細研究一番其中的「她」和「她」,「他」和「你」、「我」都究竟是些誰,還真會把人攪得昏頭昏腦。好在中國的讀者對「意識流」之類的寫法早已不太陌生,只要有點耐心,還是不難看出來龍去脈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是說成了著名作家的章永璘在80年代末獲准出國,原來想追尋過去的情人、電影演員「她」,不想「她」已和一個美國白人同居。百無聊賴的他在那塊自由的土地上邂逅了一位女導遊,在這位台灣女人那裡受到再教育,領略了原始性愛的本味。後來他又重新見到了電影演員並與她重敘舊情,和她度過了瘋狂的一夜後卻得到了一聲「謝謝你!」感到自己成了滿足她四年性饑渴的工具(第177頁)。在萬念俱灰中他去見他父親三十多年前的情人,由這老女人引起一連串關於「老」和「小」、生和死、靈魂和白骨的聯想和回憶。在看穿了「風月寶鑑的背面」之後,他索性去「東方佳麗」玩妓女,這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喪失了墮落的能力」(第246頁),只好為掩飾自己的無能而忍痛抽出一張百元美金大票給了妓女。最後是回到愛情故事的起點馬纓花那裡,並自嘲地說這就是他的「愛國主義」,使人感到整篇小說像一個畫成了瓜子形的圓圈。作者反覆說「我並不願意寫完這本書」,因為他覺得故事畢竟沒有團圓,結局是虛假的。在故事的敘述中作者不時地穿插著他在勞改隊與一位女醫生的失敗的初戀,他與一位小姑娘一起被拉去陪法場假槍斃,他的無數次尋死的念頭和求生的欲望,他與勞改隊員們去亂葬場挖掘死去的勞改犯的白骨及對一具女性骨架的頂禮膜拜等一系列回憶鏡頭,還有他在巴黎與青年女子納塔麗的短暫同居,以及想像中他在病床上的彌留、台灣導遊從國外趕回來為他送終的場景。

  然而在小說中,讀者自始至終都只看到中國人(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已破碎到無可救藥,卻怎麼也看不出如何「重新創造」自己的靈魂。因為作者儘管自認為已看透一切,心如古井,甚至表現出對一切的「寬容」(第181頁),但一談到過去,一談到他所遭受到的各種殘酷的「捉弄」,他就跌回到「傷痕文學」的水平上,不由得義憤填膺。當然,這種義憤填膺被聰明地裹上了一層「黑色幽默」的薄荷糖衣,換上了嬉皮和調侃的口氣,但當一個人以這種姿態去指責時代、命運和那些不可勝數的「小人」「惡人」時,當他如數家珍地告訴別人,哪次哪次他受到了某人或某些人無端的、無理的欺凌時,當他無數次地悲嘆自己的愛、自己的心被他人掏空、摧殘和踐踏時,他顯然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本性是善良的、好的,他的「破碎」完全是外界和社會造成的,他現在即使變成了野獸、狼,也不是他的過錯,反而使他有充分的理由自我炫耀,炫耀他本性的清純和生命力的蒼勁:這樣,讀者(也包括作者自己)永遠也不會明白,他為什麼還需要對自己的靈魂做任何「重新創造」?這樣的靈魂,雖然破碎到「無可救藥」,但難道不是舉世無雙、不可企及?即便是自殺和死亡,也都顯得那麼美麗,驚心動魄,富於悲劇意義?無怪乎書中最後說:我想我的靈魂總算沒有投錯地方,只有這個國家能恩賜給我這麼多挑戰,使我終生具有活力直到我自己願意去死(第247頁)。如此自滿自足的靈魂,又從哪裡獲得自我重新創造的動力呢?如果有來世的話,除了回歸到過去那種純潔的靈魂,以便再次經歷勞改或「文革」的苦難歷程,從而塑造出又一輪具有活力以至於渴望去死的真誠的行屍走肉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在這裡,我們已經預先經歷了中國新時期以來從新激進主義到新保守主義的整個發展歷程,雖然「新保守主義」這一思潮要到數年之後才在中國大陸形成某種學術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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