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18:47:39
作者: 鄧曉芒
顯然,「習慣死亡」實際上就是習慣於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包括政治生活和愛情生活。這一點,是在章永璘一開始想自殺,後來發現自己沒有能力、沒有興趣或沒有勇氣自己去死時,便早已真相大白了的。「自殺未遂完全敗壞了他的勇氣」,「他雖然活了下來,但從此便善於欺騙自己和善於欺騙別人」(第5頁)。於是「完了」這個詞便從此跟定了他,告訴他哪怕他處在生命力的巔峰狀態(如在做愛時),他也早已經「完了」。「所以他經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習慣」(第6頁),正如生對於一些人來說只是一種習慣一樣。他已經「沒有力氣和沒有心思去尋死」了。然而,章永璘自以為這次自殺演習使他上升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境界,以為當他想用語言來探討死和生命的「意義」時他便「墮落」了,陷入了「華麗誇張矯情之詞」(第5—6頁),這都實實在在地暴露了語言(漢語)本身的匱乏不是別的,正是生命力的匱乏,即不得不被動地、動物式地接受自己的生死命運。當語言作為一個先於每個人的生存而編織好了的嚴密體系從「術士」的口裡一串一串被帶出來的時候(第7頁),它必然只能是華麗誇張矯情乏味的,並且會誘騙人們在「真實的現實」上碰得頭破血流痛不欲生(第6頁)。但其實語言本應當是「存在的家」,應當是人類生命力的創意和表達。自己沒有力量創造語言,卻責怪語言的貧乏矯飾,妄想躲入「玄奧神秘」之中顯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這不僅是章永璘,而且是8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思想界、文學界在能量耗盡、萬般無奈之中仍然能擺出得意洋洋的架勢的方便法門。而章永璘高出許多文化人的地方便在於,他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失語」狀態的尷尬,並覺察到語言的山窮水盡絕不是什麼值得自吹自擂的「民族文化傳統」,也毫無耐人尋味的「深意」,而是直接把人引到了死亡面前。章永璘發現,從他自己嘴裡出來的「愛情要以悲劇結束才顯得美滿」這句玄而又玄的、貌似深刻的話,其實什麼意思也沒有,它相當於當年勞改隊審訊記錄上的一連串「不語」和最後一句「你說要槍斃就槍斃好了」(第12—13頁)。他意識到這句故作高深的話其實「並沒有許諾什麼」,「不過是調情中無話找話罷了」(第14頁)。然而,他沒有意識到的是,當「他和女人說的每一句話最終都會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時,他「超出性慾的需要」還能尋求到什麼呢?語言的喪失就是愛情的喪失,就是事情的「結束—終點」,所以「實際上他在和她、和任何一個女人在進入愛情之前就已經負心」。他還不甘心,仍然要努力一再地提出「愛情是什麼」這一到死也未能得到答案的問題,而事實告訴他的常常是:愛情在其「最高音符」上「只不過是赤裸裸的肉體接觸罷了!」(第16頁)而且每當做愛時就有槍聲在他腦子裡爆響,清除掉了一切語言垃圾,他就會意識到死:「完了!」
面對這種失語的絕望,章永璘絲毫也沒有、也不可能想到要「重新創造語言」。說「不可能」,是因為那確實太難了,那不是發明一個詞、一句話,而是要求一個人改變整個語詞體系。全部語詞要重新編排,而且不能亂來,必須有強大的生命力作根據。這不是一個孱弱的、剛剛剝了殼的靈魂所能承擔的。相反,他才剛剛動彈了一下就恐怕人家會說他語無倫次像了喬依斯福克納(第105頁)。其實他在語言表達上是絕對規矩和規範的,他並沒有觸動這個森嚴體系的一根毫毛,而只不過在它的重壓下發出了一聲呻吟而已。他甚至為自己的語言合乎規範而自鳴得意,以為「中國不停的政治運動不斷地成批成批造就出語言大師」,「不會說話的人全死了」(第86頁),得意中又帶有傷感和自嘲。於是他真正能夠做的就是換一個環境(語言環境),到國外去透一透空氣。
他到了舊金山,在過去的朋友喬的妻子靜慧家裡歇息,眼前出現了也在美國的那位電影演員、他的舊情人的幻覺。他想像他們從容地做愛(第24—27頁)。儘管他自己早已對她不忠,他卻仍然對她不能忘懷,並為自己的「不斷叛變」找到了正當的理由,即「每一次戀愛」他都是「全心地投入進去」(第29頁,又見第170頁),而沒有半點輕薄的想法。這種理由我們在後面將看到,也是賈平凹筆下的莊之蝶(《廢都》)、顧城筆下的他自己(《英兒》)的理直氣壯的理由。但正如那兩位一樣,章永璘也對電影演員另有所屬心懷妒忌,這仔細想來是不合邏輯的:如果你有「不斷叛變」的理由,你就沒有妒忌的理由,反之亦然,除非你是皇帝、可汗或凌駕於各個性對象之上的「唯一者」。電影演員要嫁給美國佬,而他自己對電影演員的戀情也早已是對他的初戀的背叛了,相互彼此彼此。這時他回憶起他和Y市的那個「她」的初戀(第35—48頁)。當然,是命運把他們強行分開的。他並不欠她什麼。可是,為什麼他覺得現在寫小說就相當於「寫檢討」(第77頁)呢?因為他是把自己的初戀當作自己的「良心」:「爾後你每當良心發現你便看到了她的臉……你以為你忘卻了她而其實她已成為了你心中的古詩,她雖然失去了青春卻也不會再衰老」(第78頁)。所以他後來在台灣導遊那裡發現「只有做愛是真實的」時,就發出了「成熟其實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的驚呼(第65頁),並且順便給自己今天的玩世不恭提供了嚴肅的理由:「你想我經過了這些事情我哪裡還有感情支付給你。」(第79頁)這種玩世不恭似乎與真誠的愛情絲毫也不衝突,相反,這才是一個人大徹大悟了的真誠的表白,它是當代一切「渴望墮落」的文化人的真心話:「我們都是一群老娃娃,我們寫累了想累了在生活中受夠了然後想宣洩一下卑鄙,因為一味地高尚叫人受不了。我們要把卑劣和神聖的界限打破,使我們既體會到神聖又玩味到卑劣,既表現出高尚又得意於下流。」(第85頁)這幾乎就是王朔口吻。他就帶著這種口吻在國際性的文學討論會上誇誇其談,說「中國作家經歷了一系列苦難,我們的肚子裡營養不良而腦袋裡卻相當充實」,但充實的腦袋裡流出的卻「全是幻想」(第85頁)。隨即他莊嚴地宣布:「文學,表現的是人類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對現實的反抗!」(第86頁)他說這句大話時居然毫不害臊,似乎忘記了他的「反抗」連同他的「文學」在20年前只不過是手淫的伴奏這一事實。當然,現在這「幻想」又反過來成了一種性挑逗。果然,那位嚮往著「原始野蠻狀態」的「太文明化了」的台灣女導遊上鉤了,她崇拜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原始的粗獷氣味」和「強盜的子孫」的血統(第89頁),而不明白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他倒是向她坦白了自己的狡猾,內心裡覺得大陸人其實比台灣人、比全世界的文化人文明程度都高得多,只有他才能說出這樣至深的道理:「真正的學問是說不出口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人內心的體驗只讓它深深地埋藏於內心,千萬別說出口。世界上的真理都無法證明,凡是能說得一清二楚的道理都摻著假。與其一本正經地說半真半假的話不如把一點內心體驗嵌在玩笑里。」(第90頁)這種坦白其實仍然是一種真正的城府和狡猾,他鄙薄了全世界的作家也鄙薄了自己,說了「倘若我會打燒餅的話我一定去賣燒餅」的假話,無非是想把自己裝扮成一隻「狼」,誘導台灣導遊和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