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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張賢亮:返回子宮

2024-10-03 18:47:32 作者: 鄧曉芒

  (20世紀)80年代中期,有一位苦難作家的名字響徹中國大地,他就是《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張賢亮。這兩本書,作為「愛情三部曲」的前兩部,描述了青年知識分子章永璘50年代被打成「反革命」,受到勞動教養和勞動改造的受難史。然而,這兩部作品,特別是後一部作品,在當時之所以名噪一時,並不是由於它真實地描寫了在鄉村中和勞改隊中所受到的殘酷對待和不公正的懲罰,而是由於它深刻地記錄了一個知識分子在那種惡劣的非人環境中內心所經歷的苦難歷程,展示了強烈的飢餓、勞累、屈辱、孤獨和性壓抑給一個敏感的靈魂所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創傷,特別是精神上的壓抑對一個青年男子的性能力的摧毀。這種揭露是空前的。一時間,國內評論界沸沸揚揚,好評如潮。但也有人指責作者用這種自傳體美化和粉飾自己,人為地給這種受難加上了某種崇高的「意義」。的確,我們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看到,主人公在經歷了地獄烈火的鍛鍊,從群體中獲得力量治癒了自己的性無能之後,最終走上了「紅地毯」,以勝利者的姿態去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是由馬纓花、黃香久這樣的女性「土壤」培植起來的參天大樹,他從她們那裡吸取營養、完善自己。他不會忘記她們,但也不會停留於她們的水平,而只是利用她們所提供的補償作用去完成更崇高的「事業」。在這裡,女人的作用類似於某種中草藥的作用,她們並不是「男人的一半」,而只不過是男人的滋補劑和救心丹。不過,平心而論,作者在當時穿透數千年來緊緊包裹著中國知識分子內在靈魂的那種政治道義上的義憤,而直接揭露出他們內心隱秘涌動著的性的苦悶和壓抑,並首次用這種眼光來看待一切冠冕堂皇的政治意識形態藉口所造成的實際後果,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更確切地說,是需要某種生命力的「獲生的跳躍」的。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在失意時雖然也有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慨嘆,但那只不過是一種窮極無聊時的精神寄託,一種逃避和自欺,一種無可奈何的遣懷自放,而決不是以嚴肅的態度追尋自己生存的根,並有意識地從中獲取人的生命的勇氣和力量。後面這種態度只有在受過弗洛伊德和西方個人主義思想影響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那裡才有可能產生。

  

  然而,這種新思想的萌芽又畢竟還帶有沉重的傳統知識分子意識的枷鎖。現代知識分子章永璘仍然是以古代文人看待「青樓女子」的同一眼光去看待他所遇到的那一個個給他帶來幸運和安慰的女人的。不論在這些女人心目中還是在他的自我感覺中,他都是一個落難的讀書人,除了男女兩性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互相需要之外,他的思想、他的抱負和他最終擺脫屈辱境地的強烈欲望都是她們所不可分享的。所以當她們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義無反顧地離開她們時並沒有遭到欺騙和遺棄的感覺,而是衷心地祝願他去干真正屬於自己的「事業」。這種「成人之美」的偉大愛情是我們這片肥沃的母親土地上的特產。在這裡,女人們一生下來就懂得自己應當為男人作出奉獻,提供補償。但也正因為如此,章永璘試圖從性愛中、從女人中重新獲得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完整人格,這一「獲生的跳躍」就變質為一種「致死的跳躍」了。就是說,一旦章永璘意識到自己向來視為男人的崇高事業的實際上不過是性愛的一種體面的表現形式,意識到性愛並不只是事業的基礎,相反,事業完全可以歸結為性愛,這時他向性愛的復歸就帶有了某種自殺的性質:一方面,他立足於赤裸裸的性而蔑視一切超越其上的精神生活,這是他精神上的自殺(自嘲或自輕自賤);另一方面,性交本身作為一種最原始的耗散生命的活動,也具有某種肉體上的自戕性質,生與死在性交中成為了一體。這就是張賢亮「愛情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即《習慣死亡》的核心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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