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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1:33
作者: 徐大輝
角山榮喜歡擲骰子,到悅賓酒樓玩過。四爺時今名氣大呀,外省外縣都有人慕名而來,與他一賭為快。憲兵隊長忽然來了雅興,也要和賭爺擲把骰子。
此消息最先在亮子裡鎮街頭傳開的,傳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鐵壺,放在關錫鑞匠面前,說:
「壺底開焊啦,漏水。」
關錫鑞匠檢查鐵壺說:「壺底得換新的,都燒糟爛啦。」
「換壺底多少錢?」
「一元錢。壺梁的鉚釘鬆了,我給你整上,不要錢。」
「多長時間?店裡等急著用。」郝掌柜問。
「四五袋煙工夫吧,你等還是呆會兒來取。要不,換好壺底我給你送店去。」關錫鑞匠服務態度甚好。
「送吧。聽說沒?今晚四爺和憲兵隊長擲骰子。」
「和角山榮?」關錫鑞匠雙腿上鋪塊布,準備幹活,搖頭不信道,「說出大天來我也不信。」
「你知道不?全鎮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你說徐四爺真有點剛條,敢和日本人賭!現時今滿洲國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喲。」郝掌柜往下的話心眼不怎么正了,說,「憲兵隊可養著狼狗啊!」
關錫鑞匠一臉茫然。
角山榮的日本式住宅,臥室牆壁掛一把軍刀,旁邊是「武運長久」的條幅。憲兵隊長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龍穿藍色大襟長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則身著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槍,他來觀看角山榮和徐德龍擲骰子,一個穿絢麗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
四隻骰子在桌子上,室內氣氛異常緊張,輸得眼睛發紅的角山榮道:「我們再擲。」
「隊長先生,」徐德龍鄙視道,「還賭什麼?」
角山榮重新系好和服腰帶說:「我們換個押注方法。」
「我沒明白。」徐德龍正正瓜皮帽道。
「贏家要什麼輸家就給什麼。」角山榮起了歹意,如果贏了,他要的大概是一個人的性命了。
亮子裡鎮臨街的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燈光照亮槓子房匾額「滿漢執事」和「孟記槓子鋪」,招幌上彩繪的冠、靴、元寶和麒麟圖案清晰可見。
兩個槓夫走出槓子房,到一個背靜處小解。
「咱孟掌柜那麼肯定,今晚徐四爺贏。」快連嘴(說話快而不清)槓夫說。
「當然,孟掌柜了解四爺。贏了小日本,掌柜的高興,擺酒設宴款待咱全鋪弟兄。」眯縫眼兒槓夫說。
「這角山榮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飯館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下他的刀把,竟給當場劈死,太他媽的狠啦。」
「角山榮的武士刀還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嗎?」快連嘴槓夫系腰帶說。
眯縫眼兒槓夫仍在便溺,說:「聽說角山榮武士家庭出身,那把軍刀有二百多年歷史了……小日本拿它當命看。」
「我以為憲兵隊長挎把刀就和咱們拎個槓子差不多。」快連嘴槓夫說,「也不就是隨手使用的家什嘛!」
「那可不一樣喲……掌柜的說了,四爺贏了小日本,賞弟兄們三天工錢。」
「徐四爺輸了呢?」
「掌柜說輸了也賞,為四爺敢和小日本賭。」
那夜,全鎮人都在關注同一件事。亮子裡悅賓酒樓的客廳里幾個人在喝茶、議論。
「才剛我站陽台望眼全鎮,像過年似的,家家點燈。」梁學深說。
「都是為了這場賭。」富賈模樣的人說,「自打滿洲國成立以來,全鎮人從沒像今天這樣為一件事情興奮。我見有人買鞭炮,準保是待徐德龍贏時燃放。」
「我們得換個眼光看徐四爺。」戴眼鏡的人說。
「可誰贏得了日本人?眼下這世道……」梁學深憂慮道。
「說的也是,輸贏憲兵都不會放過他。如此說來這是一場生死賭。」富賈模樣的人說。
這夜關錫鑞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動。他說:「都後半夜了,沒一丁點兒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親自動手刮一條魚的鱗,說:「憑四爺的手輸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來我們一起吃燉大鯉魚。」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擔心他回不來。」友誼使關錫鑞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開魚膛說:「四爺去擲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別歇拉忽吃的(誇大事態)。」
「我說你腦袋給驢踢咋地?亮子裡老少爺們的命都攥在角山榮的手心兒里,弄死個人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關錫鑞匠道。
「照你這麼說,四爺糊塗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點兒都不糊塗,心裡明鏡似的。唉!他……」關錫鑞匠爭辯道,間或為四爺爭名譽。
「縫窮」女人推門進來,劈頭便問;「徐四爺回來沒?」
「你是誰?」關錫鑞匠覺得來人陌生,問。
「縫窮」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淚道;「完啦,四爺完啦。」
「你怎麼知道?」關錫鑞匠驚疑道。
角山榮和徐德龍擲骰子繼續進行著,角山榮擲骰子道:「大!」四隻骰子旋轉後停住,點數:5、4、4、3。
徐德龍雙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擲出道:「大!」四隻骰子旋轉後停住,點數:4、5、6、6。
「徐先生,你要什麼?」角山榮輸得平靜自然,問道。
陶奎元向徐德龍使眼色示意什麼也別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長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橫了心,目光落在牆上那把軍刀上。
「徐先生喜歡,請吧!」角山榮臉色陰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龍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攔道:「你……」
「吧嘎(混蛋)!」角山榮用日本話罵陶奎元道。
徐德龍右手剛接近軍刀,突然一聲槍響,他的右手掌被擊中,鮮血四濺……他轉過身,面對角山榮的槍口,痛罵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義!」
角山榮連開數槍,徐德龍身體貼牆慢慢倒下去,從軍刀往下濺流一片血跡。
關錫鑞匠來了藥店,進屋便說:
「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龍?」徐德富慌亂手腳道。
「是,和日本人賭……」關錫鑞匠哽咽道,「屍首扔在大街上,我們幾個人把他抬到磨道里。」
徐德富叫佟大板子套車,趕快去望興部落點接淑慧,然後帶謝時仿同關錫鑞匠急出藥店,天落下入冬頭一場套子雪。
小巷深處,一間廢棄的磨道敞開一扇破舊木板門,徐家人圍著屍體落淚。門外雪地,徐德富和管家兩雙腿插在厚厚的積雪中,商量喪葬的事情。
「天寒地凍的,我怕誤事,四爺的墓子(墓坑)我帶人去打。」謝時仿想得周到,說,「冥衣鋪和棺材鋪去得了,四爺所用的冥器需要訂下。」
「從簡,一身裝老衣……其它的人形、車輛、倉樓、古玩、陳設都不要了。時仿啊,墓子派別人去打,你去冥衣鋪,我去棺材鋪,然後我們倆一起去槓子房,預定一下槓子。」徐德富說。
在棺材鋪耿老闆揭開一領葦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現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後、左、右六個面,鏤刻著骰子的點數:1、2、3、4、5、6。
「棺木完全按四爺設計的樣式製作的。您感到不合適,我立馬叫人改制。」見徐德富驚詫,耿老闆說。
徐德富脫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闆重複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會更安心。」徐德富憂戚地說。
謝時仿到了冥衣鋪,門前廊檐寬闊,廊檐下懸掛逼真紙馬,還可見寫有「油漆彩畫色糊頂棚」的豎招。走廊里擺滿冥器:人形、畜類、車輛、倉樓、金銀庫、冠袍、菸具、鐘錶、尺頭……兩個夥計抬來一輛紙騾車,大小與真車無二。
「請問你們掌柜在嗎?」謝時仿問。
「梅掌柜忙著呢。你有事兒?」夥計說。
「定一套壽衣。」
「訂做裝老衣(壽衣)還差不多。定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們幹了一天一夜……連掌柜的都上趟子幹活。」夥計說。
「誰家這樣大排場?」謝時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紙馬出來,責備夥計道:「火上房啦,還不快去幹活。扎『樓庫』的秫稈不夠了,去收拾一捆。」他見謝時仿問:
「先生您?」
「定一套壽衣。瞧你這兒很忙。」謝時仿說。
也不知道鎮上何人駕鶴,買賣店鋪幾乎都定製了冥器,檔次很高,要求精工細作。連吃百家飯的花子房,也定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鋪昨晚顧客擠歪門檻。
「梅掌柜!」鋪內有人喊道,「皇宮的門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說。
從冥衣鋪出來,管家和徐德富朝孟記槓子房走去,路上他說:「怪了,不知誰家大出殯……」
徐德富也奇怪燒活兒(冥器)一夜間便火起來了,他絕不會想到這些冥器與他家有什麼關係。
「家兄壯舉實在令人欽佩。」槓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過獎啦,賭耍之輩何談壯舉?」徐德富說,「賭耍不成人,汗顏啊!」
「徐兄,日本憲兵隊長角山榮橫行霸道,生殺予奪,誰人敢碰倒他一根寒毛還不得跪著扶起來呀。四爺敢和小日本動輸贏,全鎮誰人不豎大拇指。徐兄,請給小弟一次機會,這次送葬我們槓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錢。」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龍,說,「四爺大槓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們去亮槓[1]。」
「德龍知道你們這樣看他,九泉之下也會欣慰啊!」徐德富不勝感激道。
這是亮子裡鎮有記載以來規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禮。送葬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銘旌飄蕩。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槓夫抬著:槓夫頭戴紅纓黑帽,身著綠花駕衣,黃褲青靴,隨司槓響尺的號令,抬棺步調一致、敏捷穩健。
街口,兩支隊伍加入進來:一支由悅賓酒樓掌柜梁學深率領的鼓樂班子;另一支由棺材鋪耿老闆帶領,手持「雪柳」、祭幛;「縫窮」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綢緞莊呂掌柜在送葬隊伍中;王警尉衣衫襤縷手牽一男孩在送葬隊伍中;鼓樂班子吹奏「黃龍調」,哀樂聲聲。送葬隊伍滾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個街口、岔路,都有買賣店鋪的人加入進來……
角山榮著軍服,佇立在憲兵隊部窗戶前向外望。送葬隊伍從憲兵隊門前經過,他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軍刀刀柄上。
送葬隊伍塞滿街道,人流如潮。全鎮人傾巢出動,陸續加入。冥器騾車,與真車大小相同,車老闆子揮鞭抬腿,活靈活現;白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還有男女僕人……
滿街紛揚紙錢,白花花一片……
[1]亮槓:舊時東北旗人的喪禮中有「亮槓」儀式。即在出殯的前一天的「伴宿之日」,喪家在自家門前向外界展示事先向槓房預訂、出殯時使用的槓式,以顯示其排場。此俗見《老店鋪招幌》陳立平著(遼寧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