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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1:26
作者: 徐大輝
許久沒去獾子洞祖田的徐德富,一沒門心思想去看看,過去到無區需憲兵隊批准,現在角山榮特准可以隨時進出。撂荒幾年的土地,日本人開禁讓種地,本來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徐德富愣是高興不起來。
「角山榮叫你過去,我一下就猜到日本人要你種大煙。」謝時仿說,管家不是胡亂猜的,北滿的一些地方日本人已經種植鴉片幾年,就是四平街附近,日本開拓團也種了大煙。
驀然間,徐德富心灰起來,一臉的憂鬱。
坐在大馬車上,徐德富悶悶不樂。抽大煙扎嗎啡,是他很恨的東西。種大煙免不了有人吸食,祖宗的土地上種那害人的東西,唉,愧對先人啊。
「當家的,有一個謎團倒解開了。」謝時仿講到那次馬家窯爆發的瘟疫,日本人滅掉那個部落,只放徐家人出來,這裡有四鳳逼陶奎元前去說情的因素,角山榮特准放生,大概是為了徐家幾百垧好地,為了種大煙。
「說對啦,時仿,角山榮真的說為給他們耕種好那片土地,才讓我們活著出馬家窯。」徐德富感慨說,「日本人處心積慮,做事考慮的比較長遠。」
「種地,藥店還開不開?」
「當然開。」徐德富如今經營藥店很順手,鄉下種地時當家,進城做藥店掌柜也勝任。他流露出對兄弟幾人天各一方的惦念,說,「德中在家就好了,他開藥店……」
屈指算來,老二徐德中離家快二十多年,音信皆無。養在家裡的未圓房的媳婦,由長兄做主嫁給了佟大板子,已生育一個女孩子,仍然留在藥店裡做活。老四徐德龍最讓人操心,整日耍錢不可救藥,不管他了。另一個讓徐德富放心不下的是老三徐德成,當鬍子——當兵——當鬍子——當兵,今天是匪明天是兵,反覆地折騰。
「時仿,這幾天鎮上的日軍增多,城門加了崗,是不是要有什麼變故?」徐德富神情憂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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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鬍子鬧得挺厲害,打劫黃豆車,燒了關東軍的草料場,佟大板子從南邊趕車回來說,還有什麼南滿的游擊隊的人過來。」謝時仿說,「傳言日本人要清剿,三爺他們特混騎兵隊也拉了出去。」
「遠走高飛啦!」徐德富自言自語道。他清楚三弟不會為日本人賣命,接受改編只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放他們出去,自然不再回來。
徐家土地荒蕪,蒿草沒人。幾年不種十分可惜,但是休耕的土地得到了休養更加肥沃。徐德富抓一把黑油油的土放鼻子下聞聞,抽透一袋煙一樣令人愜意。
「回吧,我們還要撿些引柴。」謝時仿說。
他們趕車往回走,坨子根兒有干樹枝子,黃蒿杆子什麼的,不多會兒就拾了滿滿一車。
「滿洲國成立五年了吧,五年沒著消停,反滿抗日的勢頭可比前幾年旺盛多啦。」徐德富說。
「老百姓過的啥日子啊!」謝時仿說他在街上聽到的兩首民謠,其一《愁疙瘩》[1]——
春天種疙瘩,
心裡結了個愁疙瘩。
收回爛了送不出,
凍了也白瞎。
哎呀咳呀呀,
什麼時候解開這個愁疙瘩?
其二《出荷糧》——
出荷糧,
出荷糧,
出荷完了精光光,
再拿什麼養活我爹娘?
「日子苦啊!」徐德富慨嘆道。
拉柴禾的馬車駛入沙坨溝壑,周遭死寂。
「往裡坐,這一帶挺背的,常有鬍子出沒。」謝時仿關心東家道。
「鬍子我倒不怕,自家兄弟就有當鬍子的。」
「三爺現在和藍大膽兒不同……」謝時仿話停住,他發現樹棵里有動靜說,「好像有人影一閃。」
徐德富順著謝時仿向手指的地方望去,沒發現什麼,拉柴禾的馬車繼續往前走。他警惕起來,眼睛沒離開向後移動的荒坨子,突然發現情況道:「是有一個人,跟著我們的車走。」
「我試試喊他。」謝時仿說,拉柴禾的馬車停下來,他喊道,「喂,朋友,你找我們就出來吧。」
①
榆樹棵子裡趔趄站起一位年輕人說:「爺們。」
徐德富下車,朝年輕人走去。年輕人指指自己的腿說:「我受傷了,求你們帶我進城。」
「哎呀,城門盤查很嚴……白天憲兵隊巡街,夜裡警察經常查戶口,你呆在哪兒?」徐德富為難說,有傷使他不敢輕易答應,不然捎個腳(搭車)算不得什麼事情。
「看你們是平民百姓,實話同你們說吧,我有一位姓程的親戚住在城裡,我到他那兒去。」年輕人說,「他是坐堂醫生。」
「姓程?」徐德富一愣,問:「同泰和藥店的程先生?」
「對,是他。你認識他?」
「你是他的什麼親戚?」徐德富盤問。
「見到程先生,我一定讓他好好謝謝你。」年輕人婉轉地答道。
「上車,不過到城門前,得把你埋在柴禾里。」徐德富說。他同意年輕人搭車,是他說認識表哥程先生。
柴禾車很順利通過城門,值班的警察和徐夢天關係不錯,徐老爺子坐在車上,沒盤查也沒檢查就讓他們通過。
「爺們,麻煩你們把送到同泰和藥店……」年輕人從柴禾里探出頭說,「我的腿傷不方便。」
「我們就是同泰和藥店的,」謝時仿指著徐德富說,「他是徐掌柜。」
年輕人驚喜地望著徐德富,說:「徐……您是當家的?」
「徐德富是我,程先生是我表哥。」
「我不是找程先生,找你啊!」年輕人低聲說,「徐德中派我來的。」
徐德中這三個字具有很強的穿透力,徐德富激動得差點掉下車去,近二十年裡第一次聽到二弟的消息。
「我去獾子洞找您,可是那兒……」年輕人說,「半路遇上鬍子,被他們打傷了腿。」
「當家的,從後門進去吧。」謝時仿對徐德富說,正大門從藥店的櫃檯可以望見,大院還有一個走人的角門。店裡有馮八銼子安插的耳目店夥計魏滿堂,必須避開他的目光。
「好,到後門我們下車。」徐德富吩咐管家道,「然後你再趕車到正門,喊魏滿堂幫你卸車。」
從後門進院,最近的是二嫂的房子,新修的那間密室尚未啟用,外邊看是間普通的耳房(山牆旁的小屋)也叫偏廈子,和眾多民居不同的是,進耳房要經過二嫂的堂屋,十分隱蔽和安全。
「大哥,」佟大板子在家,見徐德富攙扶一個受傷的年輕人,明白了要把他藏在耳房裡,急忙過來幫忙。
「炕潮不潮?」徐德富問。
「不潮。」二嫂鋪上被說,「頭幾天炕穀子(利用炕熱,使物烘乾),燒了火。」
「好,好。」徐德富說,「大板子,你去把表哥偷偷叫過來,跟前有人別吱聲……」
「嗯。」佟大板子出去,二嫂也跟了出去。
徐德富坐在年輕人身邊,問:「到底咋回事?」
「是這樣……」年輕人講道:徐德中是南滿一支抗日游擊隊的政委,日寇的一次圍剿,許多抗聯戰士負傷,治療槍傷的藥品奇缺,他派我來找您。他掏出一封信,「政委寫給你的信。」
年輕的抗聯戰士講的與實際有出入,真實的情況是,徐德中代表抗日游擊隊和藍大膽兒接觸,準備接收改變這支已經決心抗日的鬍子。為了保密,徐德中和年輕人分手,派他找自家長兄,搞到一些藥品送回南滿,自己隻身去藍大膽兒的綹子。
徐德富接過信未等看程先生進來,他收起信說:「哥,他腿傷啦,你好好給他看看。」
受傷的人安置在後院密室里什麼事情都說明了,程先生知道怎麼對待他啦。
徐德富回到堂屋看信,一邊看一邊落淚。
「咋地啦?」徐鄭氏問。
「德中來信。」
「啊。德中有消息了?」徐鄭氏喜出望外,她最先想到一個人,問:「跟二嫂說沒?」
徐德富長嘆一聲,說:「二弟成了家,讓我做主為二嫂尋一個好人家。」
「二嫂嫁給佟大板子,那我們做對啦。」徐鄭氏問徐德中現在哪兒,做什麼呢。徐德富隱瞞了,只是說二弟在南邊行醫,南邊很含糊,沒有具體的地方。
見到二弟的親筆信如同見到了思念的人,分離多年忽然團聚,徐德富平添幾分喜悅,他吩咐伙房多做幾個菜,叫來程先生和謝時仿一起喝酒。
「我們哥幾個小酌。」徐德富剛端起酒杯,一個不速之客到來,徐德龍進來。
「四爺。」謝時仿起身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歡見到的人突然到來,大家望著當家的等他發話。他吩咐傭人說:「加雙碗筷。」
「吃過了,我來找大哥剃頭。」徐德龍不想上桌,說。
「吃完飯再剃頭嘛,上桌。」 程先生說,他的角度最刁,誰也不能不給表哥的面子。
飯後,洗淨臉的徐德龍邊擦臉邊說:「大哥,你多年沒給我剃頭啦。」
徐德富從地櫃裡取出布包打開,裡邊是剃頭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類。
「德龍小時候最護頭(小孩兒不愛剃頭),你大哥給你剃頭,你哭嚎不干。爹活著的時候,因為剃頭,你沒少挨踢。」徐鄭氏為四弟系上圍裙說。
徐德富刷刷鐾刀,在自己腮上試下鋒刃。他給徐德龍剃頭,眼前出現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龍頭頂豎立起一根小辮,俗稱沖天柱。剃一次頭,他哭嚎一頓。
街上有剃頭挑子,好一點的還有理髮鋪,徐德龍跑回家裡讓長兄給他剃頭,其中便有了特別的含意,當時徐德富並沒想得太多。事實上,徐德龍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親人告別,等待他的那場賭是一生最非同尋常的,最壯烈的,也是最後一次賭博。
[1]愁疙瘩:農民稱甜菜為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