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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1:01
作者: 徐大輝
悅賓酒樓里,兩個陌生人等在梁掌柜客廳中,徐德龍同關錫鑞匠進來。
「這位就是徐四爺!」梁學深搶先介紹道。
兩個陌生人拱手、極恭維地道:「久仰,久仰。」
「這位是四平街蠟鋪吳老闆。」梁學深指著一個胖子說。
虛胖的吳老闆自謙道:「小本買賣,不敢稱老闆。」
「這位是寶順書館的邵管事。」梁學深介紹另一位說。
「那是在早,我邵某人現在是無職業遊民,差點叫憲兵抓了『浮浪』。」邵管事自謙道,話也比蠟鋪老闆多。
「不知二位找我何事?」徐德龍問。
「久聞徐四爺擲骰子大名。」吳老闆說明來意,「我們慕名而來,想領教一下。」
徐德龍感到為難,因已身無分文。
「徐四爺,我們沒嚇著你吧?不想擲,還是不敢擲?」邵管事激將地說道。
關錫鑞匠偷偷拽一下徐德龍的後衣襟,他覺得來者不善,不能和他們賭……沉默,客廳內氣氛冷僵。
梁學深看出徐德龍的心理,便替他解圍說:「二位,是這樣……」
「擲!你們說什麼時候?」徐德龍打斷梁學深的話。
「明早我們要趕回去。嗯,現在。」吳老闆問梁掌柜道,「你這兒背靜吧?」
「放心大膽地玩,地面上的事兒沒問題。」梁學深說完,用一種疑問的眼光看徐德龍。
「請允許我出去一趟。」徐德龍站起身說。
「沒帶錢是吧?」吳老闆戳穿道,「沒關係,別走,四爺的十根指頭,夠用嘍。」
「那我就不客氣啦。」徐德龍重新坐下來,泰然自若,準備拿手指當賭資,一旁關錫鑞匠急得抓耳撓腮。
「給我們預備一把刀!」吳老闆對梁學深說。
「刀後廚正用著,有勃力斧子(洋斧子)。」梁學深說。
「中,勃力斧子刃長。」吳老闆說,「四爺,我們一局定乾坤!」
一場惡賭開始,較大一間屋子,三人分坐桌子旁。一把閃著寒光的勃力斧子,三隻骰子,四根金條摞在桌子上。
三人身後圍著七八個觀看者,關錫鑞匠站在徐德龍身後,緊張得喘氣不均,眼盯住那把斧子,悄悄擦汗。
兩個帶「四季如春」圖案的小碗,被寶局人員放在桌上,案板上1、2、3、4、5、6區醒目。三隻骰子放進小碗。寶局人員扣上碗,搖動:嘩啦啦——寶局人員停止搖晃,將小碗放在案桌上道:
「請押注。」
邵管事將兩根金條押到5上。吳老闆沉思,將兩根金條押在3上。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徐德龍手上,面前一把勃力斧子暫時充當籌碼,他在選擇。
「你押的可是一根手指!」吳老闆冷言道。
勃力斧子俯衝下來,落在2上,關錫鑞匠雙腿直顫,眼睛發花,出現幻覺:三個骰子點數全是5。嚓!嚓!嚓!徐德龍被剁去三根指頭。
寶局人員的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小碗掀開,骰子點數2、2、2。
「豹子!」關錫鑞匠跳著腳喊道:「四爺贏啦!四爺贏了啦」
吳老闆將金條推向徐德龍,他用勃力斧子擋住道:「吳老闆,邵管事,搖虎骰你倆明白吧,押中贏三。」
「我只帶兩根金條。」吳老闆耍熊道。
「我也是。」邵管事跟著說。
「我相信。」徐德龍大笑道,「不過,我押的是一根手指頭,贏的是三根手指頭,我要你們金條做什麼?」他說完,勃力斧子丟在輸家面前,目光咄咄逼人,蠟鋪老闆烤化的蠟一樣軟塌下去;邵管事臉色變白,他們沒勇氣碰那把斧子,十分狼狽。
「諸位諸位,」梁學深凝住的眼珠轉動一下,平息事態道,「都看到了吧,四爺贏啦,輸家輸得心服口服是吧。四爺,他們應該剁手指給你,這是牌桌規矩。給我個面子,讓他們帶著全科手指走,四根金條抵六根手指,四爺是虧,吃虧占便宜只這一回。」
徐德龍起身,將一根金條扔給梁學深說:「掰點零錢,給二位做盤纏,剩下的梁掌柜你沖我的欠帳。二位,我有事,先走一步,失陪啦。關老弟,咱們走!」
他們走出悅賓酒樓已是第二天傍晌午,徐德龍塞給關錫鑞匠一些錢,又是一番撕巴,關錫鑞匠不肯要,四爺說害得你跟著點燈熬油的一宿,拿著錢修理好挑子,到街上做你錫鑞活兒去。
「要不到我家眯一覺去。」關錫鑞匠收錢,說,「我家比大車店肅靜,睡醒了,我老半蒯[1]面片揪得好哩!」
「不啦,我一會兒去棺材鋪。」徐德龍和關錫鑞匠街頭分手。
「焊洋鐵壺咧——修理白鐵鍋!」關錫鑞匠挑著挑子吆喝著,他來到買賣街頭,攤前已有三、四個人聽他講述,「四爺膽兒多大,說倭瓜都小啦。愣是人家押金條,他押手指頭。」
「輸了怎麼辦!」一個聽者假設道。
「剁呀!」關錫鑞匠點燃化錫用的小火爐,呱嗒呱嗒拉起風匣。
「快講,錫鑞匠子,別來說書的那一套,到卡裉兒(關鍵處)時,扇子一合,且聽下回分解。」聽者是來焊他家香爐的,一隻爐腿兒摔斷了,需焊上。
「三個骰子搖完,寶局人員讓猜押。四爺不慌不忙,押2。那兩個人,一個押5,一個押3。嘿,四爺真神,三個骰子都是2,豹子!」關錫鑞匠講得神采飛揚。
徐德龍走進棺材鋪,金條在衣兜里很沉,朝下墜。
「四爺,按您出的圖樣做的。」耿老闆說,「哈拉巴山大理石材質真好,加工後鏡子面似的。只是石頭天然的大小塊,不好幫不好接,尺碼有點出入。」
「反正裝殮我,沒事兒。我這個人一輩子圓了扁了習慣啦,有口氣兒都沒講究伸展,死了,往哪一囚囚,萬事皆休。」牌桌以外的事情徐德龍不計較細節,總是很寬容。
「其實你想開啦,人活著時講究這講究那,死啦棺材裡一躺,官啦民啦,窮啦富啦,還不是都一樣。壽材做成了,看看嗎,在庫房裡放著。」耿老闆說。
「看看也中。」
耿老闆帶徐德龍到一口石棺前。「請打開,我試一下。」
「好,打開。」耿老闆叫夥計錯開沉重的石頭棺材蓋。
有一句諷刺莊稼人老趕的俗語,莊稼佬買棺材——先試試。賭王四爺可不老趕,他躺在大理石之中,活著時體驗一下死後睡在棺材裡的滋味,是一種享受。他爬出棺材說:
「走馬入殮!」
走馬入殮,原意指有口氣活著入棺材。四爺這樣說就有了調侃的意味,把耿老闆逗笑了。
「滿意吧四爺。」耿老闆問。
「好!挺好!」徐德龍掏出金條,說,「把料子(棺材)的餘款結清。」
出了棺材鋪的徐德龍,身上濃著鋸末子味兒。他朝雜巴地走去,遠遠地聽見小販吆喝:
「地瓜熱乎——」
烤地瓜,舊汽油捅做成的圓柱形爐子,爐膛里兩層箅子,下層煤核兒烤著地瓜。
徐德龍掏出幾張紙幣,挑撿面額最小的一張,說:「稱個地瓜。」
賣地瓜的約秤,夸自己的貨道:「山東黃瓤大地瓜,賊拉的(極其的)面。」
徐德龍接過地瓜,遞過錢去。
賣地瓜的瞧紙幣面額,說:「先生,剛出攤兒,沒賣幾斤。這百元大票,夠買我這一爐子地瓜子的,掰不開呀。您翻翻腰,有零錢沒?」
「我剛從銀行取出錢……實在找不開,我只好不買啦。」徐德龍說。
「要不地這麼的,」賣地瓜的有了主意,「您先吃著,連給我瞅眼爐子,我到街對過辮繩兒鋪掰錢去。」
「不怕我偷吃你地瓜?」徐德龍玩笑道。
賣地瓜的假大方說:「管夠,吃吧!」
徐德龍咬手裡的地瓜,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拽他的衣襟乞討道:「行行好……」
徐德龍望著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伸出的雙手,他猶豫著。
「又是你,走,走遠點!」賣地瓜的回來,轟攆道。
徐德龍將只咬兩口的地瓜給乞要者,小乞丐用衣襟兜著跑遠。
「先生心腸真好,他爹和你,嗨,沒法比。圖自個兒一時痛快,坑害了孩子。」賣地瓜的嘆道。
「咦,剛才那個小孩你認識?」徐德龍問。
「我和他爹王警尉從小光屁腚兒娃娃……肩膀扛著星的警尉擼(撤職)啦,好端端的一家人家,楞是因耍錢禍害散夥。現在倒好,媳婦離他而去,他領兒子進了花子房,兒子賊孝心,要來吃的先給他爹。」
賭桌上王警尉不熊,警察王警尉轉眼間落套(衰落)如此杆兒稀(玩兒完)。賭徒一個個悲慘的下場,對徐德龍是莫大的刺激,他心情沉重,說:「再給我約兩元錢的地瓜。」
花子房一鋪沒炕席的通天大炕,屋內幾乎沒任何擺設,四壁蕭然。一個老乞丐光膀子抓虱子,擠虱子,牙咬衣縫咯蹦響。炕稍草帘子蓋著一個人蜷局在日光中,一個小乞丐正向草帘子下面的人嘴裡餵烤地瓜。發現走進來的徐德龍,停住餵他爹地瓜。
「叫你爹。」徐德龍把一包地瓜扔給小乞丐說。
「爹!有人找你!」
王警尉一張蝴蝶臉,脖子厚著皴,目光懵然道:「四爺!」
徐德龍想說的話,哽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
王警尉狼吞虎咽進去地瓜,臉有了些許血色,念念不忘他們見面不可迴避的話題。他問:「四爺,帶骰子沒?」
徐德龍輕蔑的目光,望著昔日的牌局對手。
「和你賭一把,我死也閉眼啦。」王警尉哀哀地說。
徐德龍囁嚅,急步走出花子房,王警尉眼睛裡充滿哀傷、悲愴……
一鐮鉤月,灑下清輝,亂屍崗子四周溘然,徐德龍睡在一座孤墳不遠的草地上,夜已經很深。
砰!砰!棍子敲打沙土的聲音,驚醒徐德龍,他沒聲張,覓聲音望去。月色朦朧中,一個持木棍的身影,在墳包上敲打。
「誰,你幹什麼?」徐德龍猛然大喊道。
「媽呀!」敲打墳頭人受到驚嚇,一屁股坐地上,口吃道,「你是人,還是、是鬼?」
「我是人,你別怕。我問你,深更夜半,你……」
敲打墳頭的人聲音還有些發顫,說:「鎮上會局出會,我押會,聽人說半夜敲孤女墳,出現啥猜啥會門。你,也是來討會門的吧?」
「是啊,討會門。你有煙嗎?」徐德龍問。
「有,」敲打墳頭的人恢復到常態,走到四爺跟前,說,「煙薄拉點,去年天旱,菸葉沒長成,能將就抽。」
兩人坐在一起抽菸,彼此看不太清楚臉。
「上回出會,我一大早放牛,遇到個騎馬的,押了上招,嘿,贏了二十元錢。可惜押會《十二月歌謠》我不會唱……」敲打墳頭的人說。
徐德龍抽透煙,心裡舒坦道:「我倒會唱幾句。」
「唱唱!」
「唱兩段。」徐德龍唱道:「正月裡來正月正,音會老母下天宮,元吉、河海把經念,安士姑子隨後行。二月裡來是新春,天龍、龍江跳龍門,跳過龍門下大雨,五穀豐登太手春。」
荒野之中,迴響徐德龍的歌唱和一個男人五音不全地學唱:
十月裡來是立冬,
只得必德回家中,
二人同心去偷盜,
遇見三懷黑狗精……
連走背字,用賭王徐四爺自己的話說輸嘎巴鍋,輸冒煙啦。亮子裡這次押會徐德龍輸了個底兒朝天,回到郝家小店,一個稀髒破舊的行李卷被扔出店門,滾到街上,人給店主推搡出門,趔趄一下才站穩腳,回頭恨恨地看店門。
「拿走破行李卷,虱子蟣子弄髒了店。」郝掌柜冷顏怒言,絕情道,「看在你多年住在小店的份兒上,被子才送給你,免得你蹲露天地挑袍!別不知好歹!」
「郝掌柜再……」徐德龍鶉衣百結,寒酸,落泊模樣。
「再什麼再?瞧你這熊樣,一輩子也反不過梢來,我這微利小店可不經你禍害。」郝掌柜攆他道,「走啊,發什麼兔子愣(發傻)?遠點走!
徐德龍抱起破被褥,漫無目的地街上遊蕩。
「縫窮」女人在街頭拉客,與徐德龍邂逅相遇,他迅速躲避。
「徐四爺!」見他抱著破被褥不說話,「縫窮」女人明白了一切道,「走,跟我走。」
徐德龍抱被褥站著沒動。
「和我回家!」她搶過他的破被褥說。
身無分文且一天米粒未進的徐德龍,無路可走跟著賣大炕的「縫窮」女人走了。
夜晚徐德龍不肯上炕,炕很窄,鋪著一床褥子,哭喪亂韻地說:「我不能拖累你!」
已開始脫衣服的「縫窮」女人說:「你都到了什麼份上,你還說這些志氣話!不嫌棄,就住著吧!」
「縫窮」女人穿得很少,平展炕上,小腹部搭一褥單樣的東西,自顧睡去。
月光射進屋,可見女人模糊的睡姿。徐德龍坐炕上抽菸,忽明忽暗的菸頭火光晃著他的臉……
[1]老半蒯:半大老婆子。農村婦女出門經常蒯筐。也有叫老幫蒯,則含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