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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9:46 作者: 徐大輝

  日軍選定馬家窯作部落點看中的是這的有利地形,沙坨環一塊開闊的平地,數百家住戶擁擠著,由壕溝圈起來的圍子,四角砌有炮樓,土壕頂木樁掛幾道刺鬼(鐵蒺藜),可是擋住人,卻擋不住病,一場瘟疫開始在該村悄悄蔓延。

  「萬仁兄,譚部落長!」圍子南卡門,徐德富叫住譚村長。

  「德富,有事找我?」譚村長將背在後面的手移到前面來,春天最後一縷陽光吝嗇地躲開,現在他是部落長,管著兩千來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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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子夢和病得很重,我想派謝管家去趟亮子裡抓幾副藥。」徐德富愁眉不展,說。

  「哎呀,」譚部落長為難的樣子,說,「最近上頭看得很嚴,隨便不准放人出去。喔,喔,當然你們是陶局長的親戚,情況特殊,出去沒問題,我和村公所招呼一下,只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要快呀,人命關天啊!」

  「我這就去村公所,聽信。」譚部落長手再次回到背後,走了幾步他蛤蟆一樣跳躍,是一水坑,或許是誰的尿窩子。

  徐家在村東頭,新蓋的六間土坯房。西頭的一間屋前,謝時仿、徐鄭氏兩人拽住往屋裡闖的女兒小英。

  「小英,不能進去!」

  「我看哥,我要看我哥,鬆開手!讓我進屋。」小英掙扎著。她是徐德富唯一的女兒,同那個叫夢和的第三個兒子一起來到世上,他們是孿生兄妹。

  「不,我……」小英手攥一把木梳哭喊著。

  「小英,你不能進去!」徐鄭氏哄勸道。

  「英兒!」徐德富小跑到家,說,「聽話!」

  小英甩開謝時仿、徐鄭氏,一下撲到徐德富懷裡,說:「爹,我想給哥洗洗臉。」

  「聽話小英,爹告訴你。」徐德富說,「你哥得了怪病,傳染……想他,隔窗戶看幾眼,就是不能進去。」

  「爹啊,你回吧!——」鄰居傳來叫魂聲。

  徐家人的目光吸引過去,鄰居房頂上一個男孩呼叫著,一根大抱繩從房前扔過房脊。

  「他們為什麼捆房子?」徐鄭氏問身旁的管家。

  「寶忱死啦,繩子捆他靈魂。」風俗方面謝時仿懂得多,唉聲嘆氣道,「解心寬喲,靈魂能捆住倒好啦。」

  圍子裡鬧窩子病,一人患病,全家難免。

  「小英,不讓你接觸你哥,都是為你好。走,跟爹回東屋去。」徐德富領走女兒。

  當日,謝時仿快馬急奔亮子裡鎮,邁進同泰和藥店,氣還沒等喘勻,便問:「程先生在嗎?」

  「稍等。」搗藥的店夥計魏滿堂停住搗藥錘,他不認得謝時仿。

  「謝管家!」門帘掀開,程先生走出來。

  「四少爺夢和病啦,紅頭脹臉,身上燙頭火熱的。」謝時仿講病情,說,「村子死了幾個人,都是一樣的病。」

  程先生已經聽說有一種怪病在三江縣流行,問:「喘嗎?」

  「喘得厲害,嗓子拉風匣似的。」

  「不好啊!」程先生搖搖頭,說,「開幾副藥吃試試,不過,恐難治好,眼下各地都鬧起這個病。」

  謝時仿拿上三副中藥,仔細問問:「程先生,這病?」

  「不好治啊!十天二十天就送命,沒什麼特效藥。」程先生很惦記徐家,說,「忙過這幾天,我去馬家窯……」

  「當家的囑咐,你忙先不要過去,二奶奶,四爺他們請你照眼一下,能配什麼藥就先吃著,預防著點兒。」謝時仿轉達完徐德富的話,說,「我去筐鋪看看四爺他們。」

  「滿堂,你送謝管家過去。」程先生說。

  丁淑慧穿戴寒酸出現在管家面前,搬個馬杌子讓謝時仿坐下,倒碗水端給他說:「喝點水。」

  「歸屯搬到馬家窯後,當家的特惦記你們。」謝時仿接過水碗道,「讓我來看看你們,四爺呢?」

  「出去了。」丁淑慧盯著管家手拎著的幾包藥。

  「哦,四少爺病啦,我來抓藥。」

  「夢和咋啦?」

  「病大發(重)啦,屯子裡不少人都得了病,死了不少人……」謝時仿簡單講了部落里的情況,說到「人圈」的境況,誰都會傷心,近兩千口人擁擠在狹小的空間,放個屁臭遍全村子,人不得病才怪。他問:「鋪子生意咋樣?還有四爺,你和秀雲太太。」

  丁淑慧實話告訴管家筐鋪早黃了,秀雲始終沒回來。她讓管家轉告大哥,就說他們都挺好,日子過得很好。

  謝時仿欲走又停,問:「可我還是要問一句,四爺現在忙什麼?」

  「忙?忙我大哥最煩的事。」丁淑慧囑咐管家道,「千萬別告訴我大哥,別再讓他為我們操心啦。」

  「我不說。」謝時仿知道徐德龍重操賭業,打聽清楚了,他說,「四少爺急等用藥,我得馬上回去。四奶奶,瞅你們的日子挺緊巴,我腰裡還有點錢,留給你吧。」

  丁淑慧推辭,最後收下錢,幾張紙幣、幾塊大洋。

  謝時仿抓回的中草藥並沒挽留住徐德富小兒子的生命,夢和僵直在一塊木門板上,像一捆乾草,他剛剛咽氣。

  「哥!」小英哭喊道。

  哭紅眼圈的徐鄭氏手拿一隻碗,對女兒說:「小英,給哥拘魂吧。」

  在家人指導下,小英將一塊燒紙蒙在碗口上,一手端碗,一手端木頭旋的水瓢,繞房屋轉圈,讓瓢里的水滴到蒙紙的碗上,她呼道:「哥,哥!」然後,將水滴在蒙碗的紙上,倒進已死去的夢和嘴裡……她再次揪心地呼喊:

  「哥,哥啊!」

  徐德富一臉哀喪,吩咐謝時仿道:「在屯外的坨子找塊地方埋了,做好記號,等以後再遷進祖墳地,你先去打墓子吧。」

  一個白茬兒小棺材被人抬出徐家,部落點裡不止一家往外拉死屍。一輛牛車拉著草卷的屍體,幾乎同徐家送葬人一起走出部落點的南卡門。都去一個地方——亂屍崗子,破衣襤衫的老者趕牛車走在前邊,荒土崗豎著大大小小的墳包,幾隻啃屍的野狗被衝散,可見一具被啃得駭人的腐屍……老者鏟土埋草卷裹著的死人。

  「埋這兒吧。」徐德富選擇一棵碗口粗的白榆樹,在樹杆上砍出記號,徐家祖墳地在獾子洞,目前那裡是無人區,等解禁了,再把兒子的屍骨移回去。

  日本憲兵隊隊長室,角山榮聽陶奎元匯報。

  「疫情最嚴重的兩個部落,王家窩堡和馬家窯,每個屯子都死了幾十口人,病勢還沒得控制。」陶奎元說。

  養傷中的角山榮時刻注視鄉間的疫情發展,中國百姓的死活他不在意,他怕瘟疫蔓延到日軍部隊來,慰安婦還沒到達亮子裡,士兵時常有人去逛中國的窯子……他決定明天將爆發疫病的兩個部落點封鎖起來,不准任何人進出,先強制消毒。

  「如果不控制不了,就……」

  「怎樣?」陶奎元問。

  角山榮空掌劃個弧線道:「通通地,嗯,明白?」

  「明白!」陶奎元急忙點頭道。

  日軍、警察蝗蟲一樣撲向馬家窯部落點,譚村長扯著脖子喊叫,很快全村人集中在場院裡,男女村民被強制分開,集中兩處。日軍、警察都戴著面具,看不清面目。

  命令男人脫去衣物,一絲不掛。徐德富害羞,不肯當眾脫光衣服。

  「脫,快脫!」警察威逼道。

  「我要見你們的陶局長。」徐德富說。

  「他沒來。」警察說。

  「我兒子夢天也在你們警局當警察,他來沒?」徐德富說。

  「老爺子,他去了王家窩堡,你有事麼?」警察緩和了口氣,說,「徹底消毒是皇軍的命令,誰不脫光都不行。」

  「角山榮隊長來沒來?」徐德富見搬出兒子沒解決問題,想到憲兵隊長。

  「也沒有。」

  徐德富不再說什麼,極不情願地站到村民當中去。

  「坐成一圈,衣服放在一起。」警察喊道。

  徐德富脫剩下褲頭時,手停住。一個日本兵端著刺刀過來,逼迫道:「脫!」

  徐德富面部肌肉抽搐,眼含憤怒。謝時仿勸道:「聽他們的吧,當家的。」

  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更近了,徐德富聞到刀鋒的腥甜味道,無可奈何,背過臉去脫褲衩,溶在赤身裸體的村民中,光白的東西圍成一圈,全低垂著頭坐著。身背噴霧器的警察直接往他們身上噴藥,像是一場淋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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