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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8:54 作者: 徐大輝

  「非這樣做嗎?」謝時仿問。

  「沒更好的辦法,德成的事處理不好,他會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趁日本人和警察對我們沒懷疑,抓緊辦。」徐德富說,給徐德成辦假喪事事不宜遲,送信的人到了就辦。

  「可是對家裡人怎麼說?」

  「這個院子裡只三個人知道,我你和夢天他娘,其他人一瞞到底。唉,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欺騙親朋好友製造悲傷……」徐德富也不願意這樣做,實逼無奈也只能這樣做了。

  「終歸是為大家好嘛。」謝時仿反過來勸當家的。

  「葬禮要大辦,發訃告。時仿,到時候,你親自去鎮上……面要大。」

  「是。」謝時仿問:「送信(報喪)的人啥時到?」

  「很快。」徐德富與三弟約定日子漸近。

  獾子洞村口大柳樹陰下,幾個人聚在一起閒聊。譚村長也在其中,一條黃狗趴在他的腿前。

  「譚村長,唱一段二人轉。」一村民說。

  

  「哪一段?」譚村長興致很高,老婆今早溫暖了他,本來就想吼上兩嗓子,湊在人堆里有人請他唱一段,自然很願意。

  「藍瑞蓮在井台向魏奎元說自己的處境……」村民說得很具體了,是一個傳統的老段子。

  「呃!」譚村長清清嗓子,唱道:

  照著奴家的手腕,

  仔細朝前觀。

  往南走不遠,

  往東拐個彎。

  小奴往道北,

  影壁在路南。

  門口大柳樹,

  柳樹三道彎……

  汪!汪汪!黃狗突然叫起來。眾目光一齊射向村口,見一肩搭著布褡褳的窪口臉男人徒步進村。

  「別咬!」譚村長吆喝住黃狗,望著陌生人。

  「請問老鄉,」窪口臉男人打聽道,「老徐家在哪兒?」

  「哪個老徐家?」譚村長警惕,問。

  「徐德富。」

  「你是徐家的什麼人?」譚村長盤問,為老徐家安全,更為全村安全著想,盤問道,「親戚?」

  「不是。」窪口臉男人說。

  「那你找徐家誰呢?」譚村長繼續問。

  「當家的徐德富,他三弟弟徐德成死了,我從關里來給他家報信。」窪口臉男人哭喪亂韻說。

  徐家老三徐德成死了,小村人有些震驚,一個村民問:

  「咋死的?」

  「飛機炸死的,好慘哪,人都炸碎乎啦。」窪口臉男人表情很豐富地講述飛機轟炸中國守軍陣地的故事。

  「走,我帶你去徐家。」譚村長這回相信了,主動帶那窪口臉男人去徐家報信。

  徐家大院成為獾子洞村的焦點,人們紛紛傳揚徐老三的死訊,目光注視徐家。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總是很熱鬧的,能夠湊上前瞧一鼻子,和看一齣戲差不多。

  謝時仿騎馬急來亮子裡鎮報信,按事先擬定的通知名單,管家先找陶奎元,給徐夢天請假。

  「誰死啦?」陶奎元聽清了,還問。

  「徐夢天的三叔,徐德成。」謝時仿說,「給飛機炸死啦。」

  徐德成死啦,徐家辦喪事,陶奎元准了徐夢天的假,回家為三叔奔喪。他問:「哪天出(殯)啊?」

  謝時仿說了出殯的日子。

  管家從警察局出來,徐夢天送到大門外。

  「大少爺,你先回去,我去幾個地方送信兒。」謝時仿說。

  「三叔……」徐夢天揩眼淚,獨自一個人回獾子洞,不知真相的侄子,一路傷心地回家。

  謝時仿先去同泰和藥店,給程先生、二嫂報信,然後去了徐記筐鋪。

  「四爺,大爺讓你馬上回家。」謝時仿說。

  「回家?」徐德龍一驚,問:「出了什麼事?」

  「三爺他……快回吧!」謝時仿說不下去了。

  「德龍,我跟你們回去。」丁淑慧開炕琴[1]找衣服,說。

  「我也去。」病懨懨的徐秀雲掙扎著坐起來,也要去。

  「秀雲你站都不站不起來……淑慧你留下照應秀雲。」徐德龍邊穿衣服邊說。

  「四奶奶身體有恙,不回去也好。」謝時仿也幫勸道。

  「淑慧姐,你去吧,我自己在家行,代我問候大哥大嫂他們。」徐秀雲說。

  「你騎馬馱淑慧先走。」徐德龍吩咐管家道,「我去租一匹馬,後攆你們。」

  現在,徐家大院外車馬盈門,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陶奎元和馮八矬子門前下馬。

  「陶局長,馮科長。」謝時仿迎上前去說。

  靈棚內掛著徐德成遺像,地桌上香爐、水果之類的供品。花圈、挽幛、紙船、紙馬、白幡、白綢、白花……一副喪聯上寫:音容宛在,大雅雲亡。鼓樂班子吹奏哀樂黃龍調。徐家晚輩夢天、夢地、夢人身戴重孝,在泥盆里燒紙。

  陶奎元和馮八矬子進院,在靈棚前駐足,脫帽鞠躬。馮八矬子瞥眼棺材上放著一頂東北軍軍官單帽,一個羊皮煙荷包,插在煙荷包露出的一隻子彈殼做的紫銅菸袋嘴。

  陶奎元他們行畢禮,被請進當家的堂屋,還有一些弔唁的人坐在這裡,譚村長、梁學深等人。

  「德富兄,節哀順便。」陶奎元說。

  「來報信的人講,三弟連一個囫圇屍首都沒留下……」徐德富淚眼汪汪地講道,「飛機第一次轟炸他已受傷,被抬下去,他還是掙扎回到陣地,並囑咐部下,一旦他戰死,埋他的時候頭一定朝著東北方向,德成想回家啊!」

  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三弟德成犧牲得壯烈,令人敬佩,實為我家鄉光榮。」陶奎元冠冕堂皇地說。

  「為遂三弟心愿,招其魂歸故里,做空塚一座使之安息。」徐德富戲演得十分逼真。

  「三弟德成的家眷呢?如何安置?」陶奎元有幾分人情味,問。

  「一家人早已一失散……」徐德富說。

  陶奎元吃過午飯便回去,臨走他把徐德富叫到一邊,說:「我有一事請德富兄幫忙。」

  「有什麼需我效力的,請別客氣。」徐德富說。

  「馮科長一個鄉下的親戚,跑到城裡來找事做。這不是,馮科長熊上我了,警察局進人,要報省警察廳批准,難度忒大。」

  徐德富明白陶奎元的用意,但沒吱聲。

  「你家藥店擴大了,一定需要夥計,馮科長這個親戚,過去在藥鋪學過徒,我想……喔,如果有困難,就算啦。」

  「人是招滿啦,可陶局長的事我哪有不辦之理啊。忙完三弟的事,我和表哥程先生說。」徐德富爽快答應下來。

  「事後,我叫馮科長登門來謝你。」陶奎元送個人情道,「夢天不著急回去上班,在家幫你多忙乎幾天。」

  鼓樂班子奏哀樂,喇叭悲咽……侄輩兒們身披重孝為徐德成守靈,焚紙燒香。

  徐德龍凝望徐德成的遺像,小闖子悄悄拉一下他的手,叫道:「四叔。」

  「夢人,你爹怎麼啦?」徐德龍握住他的手問。

  「死了。」小闖子道。

  「知道什麼是死嗎?」徐德龍問。

  「娘說爹是飛機炸死的,他再也不回來看我了。」

  「你想他嗎?」

  「想,四叔我想爹。」小闖子哭啦,咬著下嘴唇哭。

  徐德富經過靈棚,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朝炮台走去。謝時仿悄悄跟在當家的後面,手持徐德成生前穿的東北軍官制服,去做葬禮的一項內容——叫魂[2]。

  徐德龍將小闖子攬進懷裡,摟緊。

  走進炮台的徐德富通過瞭望窗,朝西南方向眺望,朦朧月光下,大地黑茫茫。徐德富悲愴地叫魂:

  「德成!來家吧!德成來家吧!……」

  [1]炕琴,東北農村擺在炕上的柜子,分兩種,其一為上下兩層,上層放被褥,下層放衣物;其二是單層,置放茶具、座鐘等物品。

  [2]叫魂,亦即招魂,流行全國各地,系指人初死時到屋頂上招回其魂靈。按古俗,招魂自前方升屋,手持壽衣呼叫,死者為男,呼名呼字,共呼三長聲,以示取魂魄返歸於衣,然後從後方下屋,將衣敷死者身上。遇人死不得其屍,以死者生前衣冠招魂而葬,名為招魂葬。見《中國風俗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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