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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7:16 作者: 徐大輝

  徐德成佇立在被炸毀的天主堂的廢墟前,聽見許久以前的飛機轟炸聲,那顆奪命的炸彈正中天主堂,頃刻之間封堵住地下室的入口、通風口,躲藏在裡邊的人因缺氧窒息而死。

  殘雪覆蓋著燻黑的磚瓦石塊及燒焦房架,徐德成蹲在廢墟前,焚燒一件衣服和一雙被褥,念叨道:「雅芬,小芃,我給你們送棉衣棉被來啦,穿上吧,蓋上吧!」

  布啷、布啷,布啷啷!一個籮匠搖著皮鼓經過,撂下挑子,問:「你的親人死於那次轟炸?」

  「我內人和閨女。」徐德成抬起頭來說。

  「真是不幸。」籮匠是目擊者,說,「天主堂燒了一整天,有股人肉燒焦的味道。」

  

  「師傅你聽說有一個叫四鳳的孩子……」徐德成打聽女兒的下落。

  「四鳳?」

  「我大閨女叫四鳳,她在轟炸時跑丟了。」徐德成說。

  「哦,四鳳。」籮匠忽然想到一件事,說,「有一個瘋子,他在街上遊蕩幾個月了,嘴不停地喊太太,四鳳。」

  「瘋子?」徐德成心一抖,這人多半是有根了。

  「瘋子。」籮匠說,「幾個月里他只喊四個字,太太,四鳳。」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他不像本地人。唉,他命大呀,大冬天的就蹲露天地,人們看著可憐,常給他一口吃的。」

  「他現在在哪裡?」

  「聽說好像……」籮匠挑起挑子,想出來道,「白天他滿街走,晚上睡在恆通大車店的草欄子裡。」

  徐德成就住在恆通大車店,他幾乎是跑進院的,直奔草欄子。掌柜的快步走過來,問:

  「你找什麼?」

  「掌柜的,晚上是不是有個瘋子睡在這裡?」

  「唔,你說是他,不久前死了。」掌柜的說。

  「死了?」

  今冬下大雪的第二天,恆通大車店掌柜的發現有人凍死在草欄子,他向警方報了案,警察說凍死一個瘋子,只說了兩個字:埋嘍。事實上連埋都沒埋,拖到城外撇進壕溝,給野狗、狐狸、老鴰什麼的吃掉,狼不吃死人。

  徐德成呆愣,表情痛苦、悲傷。

  「你認識他?」掌柜的看出什麼,問。

  「他是我的兄弟。」徐德成沉痛地說。

  「唔?!」掌柜的驚訝道。

  徐德成回到房間,掌柜的跟過來,他講述道:「入冬以來他就睡在草欄子裡,看他怪可憐的,我送給他一張破狗皮……客人吃剩下的飯菜端給他……喔,他整日喊太太,四鳳。」

  「他喊的是我內人和閨女。」徐德成說,「轟炸時我的內人和兩個閨女躲在天主堂的地下室里,結果,我的內人和小閨女沒跑出來……大閨女四鳳倒跑出來了,卻丟啦。」

  「唔,你那個兄弟就是找她們。」

  「是。」

  「尋人不見,他一定是急瘋的。」

  「知道把他埋在哪兒?」徐德成問。

  「埋啥埋呀!警察局派人收的屍,沒人認領,估計扔到城外去,沒場(處)找了。」

  「我想給他燒幾張紙。」

  「到十花(字)道口去燒……」掌柜的說。

  不知遺骨在哪裡,徐德成也只能按他的建議去做,太陽落山後到十字路口去給有根送錢(燒紙)。

  「你丟的姑娘多大?」掌柜的問。

  「今年十四歲。」

  「照理說十四歲落到誰家,她也會說出家來呀。」

  徐德成最擔心女兒落難,讓人給賣掉,他向掌柜的打聽大林鎮有幾家窯子(妓院)。

  「大小十幾家,最大的是心樂堂,那裡常買進一些年幼女孩子,不妨到那兒去打聽打聽。」

  「我明天去問問。」

  「不行!」掌柜的的使勁搖晃一下頭,說,「恐怕不行。」他告訴徐德成心樂堂是本縣警察局長的相好開的,勢力很大,養了一群打手……打聽女孩情況犯了大忌。

  徐德成眉頭皺緊,思忖。

  「辦法倒有,只是你肯不肯?」掌柜的出謀道。

  「掌柜的,請講!」

  「你去心樂堂逛窯子。」掌柜的說,應該是找人的最捷徑的辦法了。

  光啷!徐德成將幾塊大洋甩在老鴇子面前:「住局!」

  「接客!」老鴇子扯著脖子沖二樓喊:「麻溜下來!」

  從二樓魚貫下來十幾個姑娘,道:「來啦!來啦!」

  「大爺相中哪個姑娘。」老鴇子問。

  徐德成手指其中一個姑娘。

  「小香,陪好大爺吔。」老鴇子對那個姑娘說。

  小香挽著徐德成上摟,推開自己房門,說:「大爺,請。」

  徐德成進屋,小香隨手關門閂門。

  一鋪小火炕,幔帳半遮半掩。小香爬上炕鋪被,回身催促道:「大爺上炕吧!」

  徐德成目光沒離開牆上掛的那把三弦琴。

  「大爺想聽曲?」小香討好客人,問。

  「你唱一段。」

  「聽那段?」

  「隨便。」徐德成沒聽過妓女唱歌,有生以來第一次逛窯子。

  小香撫琴唱道: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

  再混上二年二十齣了頭,

  受罪的日子可在後頭。

  哇唉嗨喲,唉喲,

  混到老了何人收留哇唉嗨喲。

  有心從良跟著闊爺走,

  如今的情意猜也猜不透……[1]

  徐德成、小香慵懶在炕上。

  「天亮了。」小香提醒道。

  「我知道。」徐德成擁著她。

  「你走嗎?」她問。

  「不,住幾天。」

  「能問一個問題嗎?」小香大膽地問。

  「說吧。」

  「我只不過是證明一下自己的判斷。」

  徐德成放開她,側身面對著她,聽她說。

  「你常年騎馬,對不對?」

  「怎麼猜出的?」徐德成一愣。

  「昨夜你把我當馬騎,揚鞭催馬。」小香說昨夜的感覺,是一種別人把自己當成馬騎的感覺。

  「女人就是男人胯下的一匹馬。」他說。

  「爺,」小香小嘴很甜又多情地說,「我願意給你當馬,一輩子。」

  徐德成拒絕地向炕邊移了移,說:「我住幾天局呢。」

  「你的長相讓我想起一個人。」小香憂傷地說。

  「是嘛。」

  「我到過一個叫獾子洞的村子演皮影戲,徐家四爺我們一見鍾情……本來說好他跟我們走,在那個早晨他跟我們走了很遠,被他大哥騎馬追上,硬拉回去。」

  啊!徐德成掩飾驚訝,臉轉向牆。

  「我爹說四爺很有天分,是演皮影戲的料……」小香唉聲嘆氣道,「我們天生無緣啊,不然,爹把戲班子交給我倆,也不至於使蔣家傳了幾代的皮影戲,爹死後在我手裡斷了線,失傳了。」

  徐德成知道她是誰了,德龍當年不顧一切跟她走不無道理……聽見啜泣聲轉過身,拉她到懷裡。

  「你長得太像四爺,勾起我……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小香說。

  徐德成更緊地擁著她,沒吭聲。

  大林城心樂堂的大茶壺,和四平街鸞鳳堂的大茶壺有所不同,他是十足的惡棍,現在的老鴇子原是一個妓女,他威逼她開起這家妓院,包括和她睡覺。這個早晨,老鴇子蓋被躺在炕上,她眼裡徐德成很特別,說:「昨晚住局那個爺出手大方,像是個有錢的主兒。」

  大茶壺已從老鴇子的被窩爬出來,免襠(腰)褲子給他找了麻煩,兩次都穿反盆(顛倒),把對褲子的氣撒到徐德成身上,說:「咋有錢他到這地方來也是個生荒子。」

  「你看出啥啦?」

  「咱心樂堂那麼多年輕貌美的,他偏偏選上小香。」

  「你常掛在嘴邊的話不是『老玉米香』嗎?」

  「那我是指你。」大茶壺說。

  「他娘個兒腿的,你長了張好嘴,會哄人。」老鴇子可不是當年的妓女,她現在管著三十幾名妓女,尤其是靠上大林警察局長這個鐵桿後台,大茶壺兒沒那樣硬氣了。她說,「小香在這兒顯得年齡偏大一點兒,但是她能拉會唱,皮膚好,哪像二十五六歲的人,掙幾年錢沒問題。昨個兒那個爺,現在還和她戀圈在炕上,備不住相中她,別生出啥七岔八岔的事兒來。」

  「你總疑神疑鬼,即使你借給那些姑娘個膽子,她們也不敢邁出心樂堂的門檻。」大茶壺說,「那幾個夥友(又稱小打,監視妓女的職業打手)哪個身上沒血債?」

  「得得,你就知道打,打的。」老鴇子對妓女不善,但也不主張老動打的,她說,「你別在我這兒三吹六哨的,也不是沒跑過人。去干你的事吧,老娘睡個回龍覺。」

  大茶壺拎著壺走出去,老鴇子又在身後喊:

  「盯著點兒昨晚那個爺!」

  [1]見《關東山民間習俗》金寶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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