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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7:19 作者: 徐大輝

  冬雪後的亮子裡鎮,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三個穿棉軍裝的日本憲兵乘摩托車在巡邏,從徐記筐鋪門前經過,而後駛向憲兵隊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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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扛著糖葫蘆架子的男人與摩托車擦肩而過。吆喝道:「糖葫蘆!糖葫蘆!——」

  「秀雲,吃不吃糖葫蘆?」丁淑慧從灶口掏炭火,往狼屎泥做的火盆里裝,端入裡屋放到炕上,孕婦徐秀雲湊到火盆旁烤火,說:「不吃,肚子疼。」

  「吃燒土豆嗎?」丁淑慧用鐵鏟樣的東西壓實火盆里的火,那樣可使火過得慢一些。

  「吃。」徐秀雲愛吃火盆燒的東西,土豆、地瓜、雞蛋、面拘拘兒(蕎面的為佳),她說,「多燒兩個土豆,呆會兒德龍買小米回來,燒土豆他總吃不夠。淑慧姐,給我燒幾個紅辣椒!」

  丁淑慧拿來幾個土豆,埋進火盆說:「自打懷這個孩子,你就想辣椒吃。老話說酸男辣女,說不準,你懷的是丫頭蛋子。」

  「丫頭好,我喜歡。」徐秀雲摸下肚子,說,「大哥家一個閨女,三哥家兩個,二嫂沒開懷(生育),我多生幾個閨女,湊成滿桌子。」

  「也是,忙生忙養的不住桌(停止),下胎要花生,定是男孩。」丁淑慧還是喜歡男孩,說。

  徐秀雲不置可否地笑笑。

  丁淑慧揪來兩個干紅辣椒,插入火盆燒,變黑的辣椒冒起藍煙,徐秀雲嗆得直勁兒咳嗽。

  門外響起打竹板、脆嘴子的聲音。

  「今天正月二十幾?花子房來討錢。」丁淑慧嘟噥道。

  「正月二十四了,花子房的規矩,初一、十五向買賣店鋪討錢。咱給過了,今天又來要。」徐秀雲說。

  「常言說正月的瞎人,臘月的花子……」丁淑慧找出幾角錢,說,「走,打發花子去。」

  一高一矮兩個叫花子在筐鋪前討要,高個兒的打呱打板,順口唱道:

  掌柜的,大發財,

  你不發財我不來。

  見丁淑慧、徐秀雲兩人開門出來。矮個兒叫花子敲打飯碗,幫助輪唱道:

  掌柜的,不開言,

  你瞧給咱去取錢。

  丁淑慧給叫花子幾角錢,打發走叫花子。她朝街上望一眼,詼諧道:「德龍哪裡是去買小米,分明是種穀子去啦。」

  「扎蓬棵,」徐秀雲形容徐德龍是一種植物,說,「準是遇到熟人刮拉住了,近幾天我爹老找他擲骰子,他可別去上場啊!」

  「你身體不利索,他還去玩。」丁淑慧說,「那他可真有心啦。」

  「他和我爹……」徐秀雲說,「那哪是玩呀,賭,而且是報仇洗怨的生死賭。」

  「報仇洗怨?」

  徐秀雲剛要開口解釋,徐德龍背著半口袋小米進來。

  「頭年(時間過長之意)還真弄回來了,我以為你現種穀子。」丁淑慧埋怨道。

  「我賣了一會兒單兒(看熱鬧)。」徐德龍放下米口袋,他沒具體說看什麼熱鬧,總之耽擱些時間。

  丁淑慧向盆里舀小米,說:「秀雲的肚子疼得厲害。」

  「我去接程先生過來把脈。」徐德龍屁股沒沾炕,轉身就往外走。

  「不用德龍。」徐秀雲攔住他說,「疼痛差以(有所減輕)多啦,實在挺不住,我告訴你。」

  「程先生治紅傷有一套,扎痼婦女病他隔重山呢。」丁淑慧說。

  「那你說找誰?」徐德龍問。

  「曹氏。」丁淑慧說。

  曹氏是鎮上有名的老牛婆,北京叫姥姥。她跟徐家人很熟,四鳳、小芃都是請她接的生。誰有興趣可以到曹氏家去瞧瞧,幌子一目了然:一塊正方形木牌,底端系一紅布穗兒,上面寫著:曹氏收洗。

  「她只是老牛婆,會……」徐德龍信不著她。

  「淑慧說的對,再疼就叫曹氏看看。」徐秀雲說。

  「大嫂的保胎方呢?」他問。

  「爐蓋子快煮化了,還是不頂事。」丁淑慧說,照大嫂徐鄭氏偏方吃了,沒見效。

  「嗯?糊巴黢的味兒!」徐秀雲聞到一股味道,說,「德龍,火盆里埋著土豆,你看燒熟沒?」

  徐德龍從火盆里撥拉出個土豆,反覆用手捏。

  「沒熟再燒一會兒。」徐秀雲說。

  「土豆就怕捏三捏,捏捏就熟啦。」徐德龍使勁捏土豆,讓它放出屁(氣)來,才熟得快。

  「你呀,嘴急。」徐秀雲埋怨道。

  「我認德龍那天起,他就嘴急。」丁淑慧一旁幫腔道,「肉下鍋沒等煮爛,急著要吃,還帶著血筋兒呢。」

  「我那點兒巴巴事兒,你老當話說。」徐德龍說。

  「淑慧一點兒沒說屈你。」

  「你們倆一抬一夯(一唱一和)地對付我。」

  丁淑慧放上炕桌子,揀上碗筷。

  「你們倆說我賣啥單兒,」徐德龍把燒的土豆放在碗裡,用筷子鐓(搗)碎,撕碎燒糊的紅辣椒,拌上一羹匙大醬,說,「警察局準備幾麻袋煙花爆竹,晚上要燃放。」

  「年也過了,節也過了,整鞭炮做啥?」丁淑慧盛飯說。

  「擱點蔥花,借個味兒。」徐秀雲撕幾瓣蔥放進徐德龍的土豆碗裡,幫他完善一頓美味。

  「我聽到個新消息,成立了滿洲國。」他說。

  「滿洲國?那中華民國呢?」徐秀雲覺得奇怪,這國家也走馬燈似地成立。

  「天知道咋回事。」徐德龍也沒搞懂,誰搞得懂啊,民國有好幾位總統,也賭錢一樣不停地調風,輪流做莊。

  那天夜裡,徐記筐鋪裡屋,黑暗中突然一聲「哎喲」。

  「怎麼啦,秀雲?」徐德龍驚醒,急忙爬起來,喊道,「淑慧快點燈!」

  「我肚子疼……哎呀……」徐秀雲呻吟道。

  丁淑慧摸索到火柴,點著粘在炕沿上的半截蠟,問:「疼得蝎虎(厲害)麼?」

  「嗯吶,又像上回……」滿臉淌汗的徐秀雲說。

  「德龍,快去接老牛婆。」丁淑慧說。

  徐德龍穿衣穿鞋戴帽子,拎盞馬燈急遽出筐鋪。

  亮子裡鎮夜半有爆竹炸響,煙花升空。徐德龍望望天空,一閃一爍的馬燈光隨著他急匆的腳步從一條街道轉向另一條街道。忙中出差,徐德龍走錯了地方,舉起馬燈一看是銅器鋪幌子:長方形木牌上面鑲嵌著銅鎖、銅箱包角、銅合頁、銅碗。

  徐德龍繼續尋找,一個青磚矮屋門前,舉燈照到方正正的木牌上面的字:曹氏收洗。

  片刻,老牛婆曹氏便跟徐德龍匆忙走到街上,她問:

  「覺咋地?」

  「肚子疼,折騰呢。」徐德龍回答。

  曹氏望眼騰空而起的一簇煙花,借題發揮道:「這世道也像你婦人似的折騰,這個國那個國的……徐老闆,今晚爆竹崩哪個國?」

  「滿洲國。」他說。

  「一腳沒踩住,打哪兒冒出個滿洲國來!」曹氏把一個特別的歷史事件和她的收生行道說在一起了,想一想,改朝換代和生孩子的事兒真差不多!

  「快走吧!」此時的徐德龍可沒閒心關心時政,徐記筐鋪炕上產前陣痛的徐秀雲,才讓他千倍地惦記。

  曹氏為徐秀雲檢查,簡單到只摸肚子,耳貼肚皮上聽聽。

  「咋樣?」丁淑慧急切地問。

  曹氏沒回答,看了眼徐秀雲,問:「有蜂蜜嗎?」

  「有,有。」丁淑慧去找蜂蜜。

  「用蜂蜜做藥引子,服下試試。」曹氏配了些藥並調好,丁淑慧一勺一勺地餵下去。

  徐德龍焦慮萬分,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菸,隨手將煙笸籮推給曹氏讓煙道:「抽一袋。」

  曹氏用自帶的烏木桿、瑪瑙嘴坤菸袋捻上一鍋,對著煤油燈點著,滋滋地吸。

  「瞅她太遭罪啦。」徐德龍說。

  曹氏四平八穩地抽菸,綴在菸袋桿上的繡著喜鵲圖案的煙荷包,悠蕩著。

  「咬咬牙,挺過這一關。」丁淑慧握住徐秀雲的手,鼓勵加安慰道。

  「保住保不住,一會兒看藥了。」曹氏對徐德龍說,情況不太好,順生是不可能了。

  「媽呀,哎唷我的媽呀!」徐秀雲突然痛叫一聲。

  曹氏把未抽透的坤菸袋遞給徐德龍,他手擎著,她掀開蓋在徐秀雲下身的被子,說:「哦,流紅啦。」

  「還有沒有辦法……」丁淑慧看到危險,眼裡有淚。

  曹氏從徐德龍手裡接回坤菸袋,平淡地說:「保不住了。」

  「要個孩子這麼難?」徐德龍嘆息道。

  「掉(流)了兩個,滑了。不易掛住,她虧氣虧血,需要好好調養。」曹氏說,收拾她的接產工具,準備走人。

  送走曹氏後,丁淑慧說:「秀雲太剛強,上午還編個花筐呢。」

  「今個兒正月二十七,」徐德龍自語道,「公曆1932年3月1日,這孩子要是活著屬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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