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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6:17
作者: 徐大輝
兩匹馬、一頭驢拴在木柵欄上,正吃著草,地窨子裡傳出麻將的洗牌聲音。不遠處的青青鹼草地上,開滿藍色的馬蓮花。
徐德龍和徐秀雲兩人背著花簍,拾干牛糞。風乾的牛糞淺黃色,仍然散發著青草味道。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對此物熟悉,用它當柴禾燒,種韭菜用它覆蓋做保溫被營養缽什麼的。城裡人對它的熟悉是那句俗語: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一塊牛糞排子前,徐秀雲哈腰,用「丫」形木椏杈插進牛糞排子一角,慢慢地撬動,然後直接用手搬起牛糞排,放進背後的花簍里。她說:「累啦,直直腰兒。」
徐德龍幫她卸下花簍,他們席地而坐。她揪下身邊幾朵馬蓮花,用根草纏成花束,別在自己背的花簍上。他則薅片馬蓮葉,抽去黃嫩部分,嘴嘓發出尖細鳥叫的聲音,是一種叫花椒籽兒的小鳥叫聲。
徐秀雲雙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頦,望著徐德龍,聆聽鳥叫許久道:「像三道眉鳥叫。」
「不,是花椒籽兒。」徐德龍說他小時候打鳥,模仿鳥叫,自己當鳥誘子把鳥引來。
「我也打過鳥,用彈弓子。我爹的一隻骰子,讓我當泥彈打鳥,整丟啦。」徐秀雲抱緊肩膀,回憶一次遭毒打道,「爹使柳條子狠狠地抽我一頓。」
「新柳條,舊柳條?」
「當然是新的。」她說。
挨過樹條抽的人都知道,新柳條比舊柳條抽人要疼。徐大肚子用新柳條抽打女兒,可見他十分憤怒。
「那年我爹將我娘輸給了夏小手,帶我離開獾子洞,向北走,一直向北走……」徐秀雲講起他們父女倆都記憶猶新的故事,她說,「我們去了俄羅斯。」
徐大肚子帶女兒月夜趕路,泅水過了一條大河就越過了國境線,到了俄國的一個村莊。
「吃吧,秀雲。」徐大肚子把最後半個燒餅給女兒。
「爹,你吃。」她懂事,從不大的物體上分割下一塊給爹。
「爹……不餓……你吃……」徐大肚子餓昏死過去。
「爹!」徐秀雲在昏厥的父親身邊哭泣。
俄羅斯鄉村民宅走出一個白俄女人,發現他們父子。
「她救了我和爹,她是寡婦……」徐秀雲說,「德龍,白俄羅斯女人喜歡上我爹,他們睡在一起。」
徐德龍見一隻蝴蝶飛來。
「第二年,我們三人回國,穿過大興安嶺密林時轉了向,怎麼也走不出密林,後來吃光所帶的食物,水也沒了。爹和我呆在原地不動,她去找水。」
大興安嶺密林里,白俄羅斯女人跋涉、找水,幾隻餓狼包圍了她……兩天後,他們找到她,只剩下一堆人的白骨,遺骨旁有一隻破碎的水罐,還有一點水沒給太陽曬乾。
那隻蝴蝶飛落插在花簍上的那束馬蓮花間。
「後來我爹用她的大腿骨頭磨製一副骰子……我哪裡知道骰子對於他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竟然當彈子給射丟啦。」她說。
「所以你爹使新柳條抽你,能不抽你嗎?」徐德龍說,「你弄丟的是一個女人。」
「剩下的那隻骰子,你說怎麼著啦?」
「用說嗎,紙包紙裹的擱起來。」
「你猜不到,誰也猜不到。」徐秀雲說,「我爹吃了那隻骰子。」
「啊,吃啦?」
「他嚼骰子咔哧、咔哧,如嚼碎脆骨。」她為昔日那瘮人的一幕打了個寒噤。
徐德龍下意識地觸摸下衣口袋裡的骰子,涼窪窪的,它不是骨頭的,是銅的。
一頭驢兩匹馬仍在吃草,四個賭徒賭了三天兩夜。徐德龍將干牛糞倒進低矮的棚子裡。
「准得有輸干爪的才能散局。」徐秀雲往露天灶下填牛糞,幽藍的火苗燎著鍋底兒。
夏小手和一個賭徒情緒低落地走出地窨子,解開拴馬的韁繩,騎馬離開地窨子。
「好像散了局。」徐德龍對徐秀雲說。她用勺子舀口鍋里菜湯嘗嘗鹹淡,說:「沒完,爹和王警尉沒離桌。」
「他倆咋打麻將?」
「擲骰子。」徐秀雲說。
今晚,地窨子裡又是一場惡戰,擲骰子的吆喝聲起伏不斷:
「大!大!大!」
「小!小!小!」
徐大肚子赤膊上陣,順臉淌汗。王警尉穿著汗褟兒,每每擲骰子前,朝汗褟前襟蹭蹭骰子,以乞求好運氣。
徐德龍拎鐵壺給徐大肚子、王警尉倒茶水。
「秀雲,把爹包的那個餃子拿來。」徐大肚子說。
「嗯。」徐秀雲應聲端來一個蓋簾兒,上面是一個足有尺八長的餃子和一把片刀。
徐大肚子騰出手來,使片刀切餃子,問王警尉道:「你來一塊不?我可是三斤豬肉包了兩個餃子,一兜兒肉餡兒。」
王警尉脖子上掛一個巨大燒餅,轉圈兒咬著吃。此時,他手托起餅咬了一口,然後將咬出豁口的地方轉到脖後去。他使勁咽下食物,說:「這餅夠吃三、四天的。徐四爺,給我再倒點水,好他媽的噎人。」
徐秀雲等徐大肚子吃完切下的那塊餃子,端走蓋簾,說:「德龍,你伺候局吧,我困啦。」
「那你去睡。」他說。
哈欠連連的徐秀雲進到裡間,吹滅燈躺到板鋪上,將一隻枕頭摟進懷裡睡。葦帘子縫隙透過來的燈光,照亮橫掛牆上的那杆沙槍,鐵器在那個夜晚顯得特別威嚴。
地窨子外間,徐大肚子罵自己的手道:「臭手!點兒太背!」
「還玩嗎?王警尉見徐大肚子的錢所剩無幾,嘲笑道,「你還指望反梢啊?」
「牛糞馬糞還有反梢的時候呢!」徐大肚子眼珠子發紅,道,「玩!」
「給你一次機會。」王警尉將面前的錢摞子往前一推說,「我都押上!你呢?」
徐大肚子面部抽搐,實在沒東西可當賭資押上桌,狠了狠心,轉頭向裡間道:「押上她!」
徐德龍聽此一哆嗦,將秀雲押上賭桌,她的命運難料啦,一旦輸掉她咋辦?也像她娘一樣給賭徒帶走嗎?不!他暗下決心救她,只不過是救她的方法沒想好。
「大!大!」徐大肚子擲出骰子隨之喊出。骰子旋轉後停住,是最小的點:二點。
王警尉眼睛眯眯地笑,他穩操勝券,將骰子隨便朝桌上一拋,瞧那骰子旋轉,骰子出現九點。
徐大肚子胎歪下去,如燒癱軟的蠟,一臉的死灰。
「人走時氣,馬走膘!我王某人時來運轉,金錢、美女……」王警尉得意忘形,說,「我領人啦。」
「且慢!」徐德龍拎著鐵壺擋在面前,說,「我想領教領教!」
「嘿嘿嘿!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王警尉冷笑道,「等我和她睡完覺,再奉陪吧!」
「這樣不仗義吧,你是贏家。」徐德龍的話尖銳起來,說,「賭場上規矩你不會不懂吧。」
「滾犢子!」王警尉搡倒徐德龍,很橫地說,「黃嘴牙子沒褪淨,敢我和比試?」
徐大肚子仍舊蔫在一旁,認賭服輸的信條令他漠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嘟囔道:「不走字兒(倒霉)!」
心急火燎的王警尉掀開裡間門帘子,倒吸一口冷氣:「啊!」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王警尉,徐秀雲憤怒地端著沙槍。
王警尉伸進裡間的腳立馬退出,回身坐在賭桌前,極不情願地道:「玩一圈。我要是再贏了你,那她?」
「我心甘情願跟你走!」徐秀雲端著沙槍走出來,道。
「我們換換骰子。」徐德龍掏出自帶的銅骰子,說。
「隨便!」王警尉根本沒把徐德龍視為對手,小覷道,「換骰子,換啥你也不是個兒。」
徐德龍沉著應戰,擲出骰子,骰子旋轉,王警尉面前錢摞子漸下(少),徐德龍面前錢摞子累累增高。
「我押上她!」王警尉輸光所有錢後,孤注一擲道。
「娘娘發發慈悲,娘娘……保佑德龍點大!」徐秀雲回裡間,給眼光娘娘上香,虔誠地祈禱。
「王警尉,你輸啦!」徐德龍一聲喊。
「德龍!」徐秀雲衝出來,抱住徐德龍親吻,嗞嗞地響。
徐大肚子目光呆滯,死人一樣沒反應。王警尉十分懊喪,走出地窨子時丟下一句話:「徐四爺,後會有期!」
重蹈覆轍,輸光了的徐大肚子打點行裝,準備離開荒原。
「爹,留下吧,德龍給你養老送終。」徐秀雲勸阻道,「我們一起過日子。」
徐大肚子將自己所要帶走的東西搬到屋外,說:「秀雲,拿出你的東西!我燒了地窨子。」
「爹!別燒。求你啦!」徐秀雲央求道。
「他贏的是你,沒贏房子。」徐大肚子朝地窨子上澆煤油,說,「不能白給他!」
「爹!」徐秀雲仍努力阻止,說,「還有我呢。」
「他贏了你,你跟他走,咱們不打賴。秀雲,你恨就恨爹吧……爹發誓,一定把你贏回來!」
「我真的不恨你!你不是希望我嫁給德龍嗎?」
「那是兩碼事。」徐大肚子繼續往地窨子上澆煤油,說,「我輸了你,早晚要把你贏回來。」
「德龍!」徐秀雲見阻止不了,急迫地喊道,「快、快往外搬東西!」
「他要幹什麼?」徐德龍驚詫道。
「燒地窨子。」徐秀雲無可奈何的樣子,說。
徐德龍欲去阻攔,被徐秀雲拽住衣袖,他硬掙,衣袖拽掉。他還是衝到徐大肚子跟前,責問:「你怎能這樣干?」
「我沒輸給你房子!」徐大肚子冷言道。
徐德龍幫助徐秀雲朝外搶東西,被子,衣服,及一些日常用品。
地窨子點著了,在徐秀雲淚光中熊熊燃燒落架,徐大肚子騎著公駱駝走了,裝行李卷的花筐在駱駝峰側晃蕩著。
寧靜的草原之夜,天空墨藍,繁星熠熠閃亮。草垛間,蟋蟀在「蛐兒蛐兒」鳴唱……
「今晚的月亮有多亮啊!」躺在草垛頂上的徐秀雲輕聲道,「瞧,我們的洞房有多大呀!」
「是啊,天當被子地當炕。」
「緣分,咱倆有緣啊!很小的時候,爹希望我嫁給你,最終,你把我贏到手。德龍,這種方式,我爹心裡一定很難受。」
「可我們倆……不正是他希望的嗎?」徐德龍說。
「把我輸給你他能甘心嗎?你不了解我爹,他一輩子最在乎賭場輸贏,終有一天他會回來找你賭的。」
「他騎駱駝去哪?」
「沿著我們當年那條逃亡的路,去俄羅斯。」徐秀雲說。
「明天我們修地窨子,在這裡等他回來。」他說,看出她放心不下爹,做女兒的嘛。
「恐怕一年兩年回不來,公駝他騎走了,我們還呆在西大荒幹什麼。德龍,去亮子裡鎮吧。我有些錢,咱們做點小本買賣,再把淑慧接過來,咱仨一起過日子。德龍,抱緊我!」
草垛頂相擁相抱的人影蟲子一樣蠕動。